千年故事10:虛幻之春

2017/12/0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時序入冬。

 

離開酆山之後,寂滅顯得很消沈。

 

證據就是,她一餐飯都沒吃,連我窮盡這輩子修行烤出來香味四溢的山羌肉也沒動過一口。洛神與羿的事衝擊太大了吧,但要我說出怎麼個衝擊卻也說不出來,我這種活在一般論世界裡的人,沒辦法理解神明的愛憎羈絆。

 

這十年之間,寂滅未曾抹滅任何神的存在,而是由我替代著記錄。

 

寂滅突然出聲,「欸,其實我五歲的時候,一直活在一個空曠的大房間之中,一步都沒離開過。」她頓了一下,繼續說:「直到羿對我說回不去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那個房間才是我該回去的地方。」

 

寂滅望著晴朗的天空,忽然說出這番話,讓我摸不著頭緒,但是這種感覺和初見洛神的時候一樣冰冷,寂滅正往危險的那一端靠近。──空曠的房間,那是什麼?

 

「我跟他一樣,回不去了。」得把她拉回來才可以。

寂滅看著我,皺起眉頭:「要不是被你騙了,你也會跟我一樣失去故鄉的。」

「我、我哪有阻止過你?」如果我這麼大膽,第一個就被殺了吧。

「說隨便毀滅的話,散落在河裡的竹簡也會消失啊。」

「對耶,小時候的我說過這樣的話。」

「看,你果然忘記了。」寂滅看起來很不悅。

「沒辦法我只是一般人,會忘記啊。」沉默。這次寂滅沒罵我可恨的一般論者,情況很不妙。

「那些在承平時代唱歌跳舞的人也是吧,忘記了死去的人,才能那樣歡笑。」寂滅嘆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只是人們在短暫的生命之中,必須多少試著前進吧,而遺忘,是我們移動的代價。

「我想回去,回到那個一無所有的房間之中。」

 

那個房間裡什麼都沒有,不要去那裡。直覺這樣告訴我。

 

「可是,我絕對不會原諒你欺騙神明這種事!」從嘶吼的長度可以看出來寂滅又恢復該有的精神。一縱而躍上我的背,拳頭如雨點落下。

「啊咧?」我…我有嗎?該不會又忘記了哪件事吧。

「我竟然被你騙了三天,才想起來竹簡根本不可能會被自己毀滅啊!」

「這樣啊?」

「那可是絕世神兵,哪有自己毀滅自己的道理啊。」寂滅繼續華麗地踢打我,前後換了十數個招式。「不過要真的掉在路上,毀滅以後我倒是沒辦法回去撿起來,算了,不跟你計較~」打得過癮了,寂滅就一個後空翻,完美的落地。滿分!但這種十年前的舊帳,為什麼現在才算啊?!

「好了,我很滿意,你可以退下去準備午餐。我要吃紅燒鯽魚~」拍拍身上的霜土站起來,我回頭拿冰鑿和魚竿,又要冒著刺骨的寒風等鯽魚了,不過冬天的鯽魚特別肥,這也算是值得。

 

這樣說起來,現在就算被寂滅踢打一番也不會覺得腰痠背痛,這就是長大的證明!剛剛寂滅在身上的重量也是││似乎變輕了。

 

 

移動的沼澤││水經注上寫著是一種叫做河蟲的生物,對人類而言是一種近乎河神的存在,因為河蟲也能帶來水氣,不同的地方是河蟲通常在偏僻的山野間移動,不像河流有著固定的流量,且河蟲依賴生物的能量移動,因此才發展出河伯娶親的習俗。

 

「所以,沼澤才沒跟著主流湘水走?」

「對,現在問題就在於河蟲怎麼選定移動的路徑,光是偏僻的山野不足以作為依據。」

「嗯──可以查一下哪些村莊有娶親的習俗。」我打開水經注,這一帶約有五六個地方有娶親儀式,但季節不定,無法依此推測河蟲現在到了哪邊。

「最後一個地方是漁村!」寂滅驚呼,沼澤很可能和河流一樣想往海邊去。她看起來充滿了鬥志。

「欸,你去過海邊嗎?」我問。

「問這幹嘛?」

「好奇啊。」

「沒去過。」

「咦~~?」我的眼睛睜大,不敢相信寂滅還有沒去過的地方。寂滅裝做沒發現,繼續翻閱地下水脈圖。

「這幾個村都在背陽處,而且……都在某條已經斷流的地下水脈上。」

 

確實如寂滅所說,沼澤都沿著某條水脈排列,但沼澤為了什麼原因照著以前的記憶旅行,我忽然問起:「河的起源是冰雪,那沼澤的起源是什麼?」

 

「唔,不知道,水經注上也沒寫。」

 

總之,寂滅的意思是必須趕在沼澤入海之前攔住它,一旦沼澤進了大海,凌香和竹簡就更難找到下落,必須當面問問河蟲才行。

 

「竹簡……不知道怎麼樣了?」寂滅連魚骨頭都吞了下去,但我也不好意思提醒她。

「放心啦,不是神界造出的兵器嗎?」

「可是,孤零零地漂在水裡,感覺很可憐。」

 

我心想,姊姊大概也是在這樣的冬夜裡浸著水,自己卻無能為力。

 

雪,落了下來,希望綠色的毛皮可以幫姊姊保暖。

 

「總之,現在有了線索,就趕快出發吧。」這次反而是我急著趕路。

「說到這,你不覺得給我們這兩份圖的人很奇怪嗎?」寂滅提出了一個不是疑問的疑問,奇怪的不只是那巫師,目前旅途上遇到的人(神),根本沒一個是正常的吧?!不過我還是讓寂滅繼續說下去。

「他推動了我們往前走,如果沒有這兩份圖,我們現在大概還在那個盆地打轉吧。」

「是這樣沒錯,但這也不能代表什麼。」我再度發揮一般論的特色。

「記得羿所說的啟?」

「啟?」

「啟,就是把羿推進地獄裡的人。」寂滅認真的態度不像在開玩笑。

「羿是自己選擇接受天命的吧。」英雄傳說裡都會有這種人,那有什麼稀奇。

「你覺得,我們現在是不是被誰推著走呢?會不會像羿一樣被推進地獄?」寂滅問道。

「羿不在地獄裡,他有洛神陪著他。」我說,「在竹簡裡他們的故事被留下來,不會被忘記,也不會再重來。」

 

 

空曠的房間,無天、無地,有的只是一片蒼白。

 

甚至沒有聲音。

 

牆壁的縫隙開始滲入大小盈掌的山川,連綿不絕的山從地面到天頂堆得到處都是,河川在山峰其間漸漸滿溢出來,花鳥蟲獸的四肢百骸逐漸成形,遍佈剩餘的土地,數量持續暴增,塞得密不透風,眼看這個房間就要塞滿,快要觸碰到我了!

 

因為承受過多重量而崩毀的山陵,在泥濘裡蠕動的不明生物,紛紛湧到附近的河川,洗淨被擠壓而感到痛苦的臉孔,儘管如此,河也變成一條巨大的絞肉,其中的生物奮力張嘴呼吸。

 

海,從他們的嘴裡湧了出來,一瀉千里,被海水碰到的生命皆化為鹽柱,風一吹來便碎裂四散。空中,有血的氣味。

 

牆壁的縫隙再度湧入新的山川,堆疊於崩毀的鹽地之上,半成形的生物來不及長大便失去了伸展的空間,侏儒似地彼此磨蹭,光滑的面孔被迫扭曲。海,再度從他們的嘴裡噴濺出來。

 

啟,從牆壁開了一扇門,對我說──毀滅吧,然後關門離開,消失在白色的縫隙,縫隙又流出新的山川。

 

於是我埋頭寫下看見的一切,這一切由啟所創造並加以命名,每寫下一個詞,就消失一件物,剩餘的生者因此而露出笑容,漸漸地伸展四肢,擁有能跑跳的空間,長成該有的模樣,然後靜止不動。

 

最後,房間恢復成原有的乾淨模樣,連縫隙都沒有,空曠的房間。

 

我開門出去。

 

 

這是夢?

 

但我卻感到可觸的真實──那種,什麼都不屬於我的輕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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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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