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08:弱水彼岸

2017/11/27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從此羿再沒見過洛神,即使他多次重返當時的水岸也一樣,洛神大約是覺得沒有再見的必要,而在某處默默照護著水流吧。羿自覺不該辜負啟與洛神,必須擔負起人界的職責,囑託在戰場上為了分辨敵友,羿軍以紅花為幟,奮勇殺敵,不到彼岸絕不回頭。

 

羿終日埋首於軍務,現在南方已擁有百萬之眾,接下來必須突破河川屏障,冒險北進,這便是著名的夏渚之戰。

 

當時羿幾無勝算,兩軍雖然隔岸對峙,但夏軍後勤充足,景軍則背鄰沼地,毫無退路。突然,天降暴雨、河流上漲,怪的是皆往北岸奔流,夏軍見此異象軍心渙亂,後竟發展出羿是天命之子的傳言。

 

羿猜測是洛神背後助他而興大水,戰事穩定後立馬去見洛神,酆山不尋常地安靜,聽不見蟲鳴鳥叫,幸好洛神仍立於初次見面的水岸,山到了春天本來該是綠草如茵,但河川周圍全是焦土,不見一點水跡,洛神也臉色慘白、唇色鐵青。

 

「是因為那場雨嗎?」
「我想,是天命如此。」
「你……把上游的水全調過去了?」
「順便說一下是五年份的水。」洛神虛弱地笑了,羿緊緊地擁著洛神。
「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呢?」
「與你無關,只是因為我不想流進大海,這樣對我而言不算是什麼悲慘的下場。」這麼重要的決定,為什麼不說?!每次戰役之前我都會來這裡,就算這場戰爭失敗也沒關係,在時間的尺度之下,十幾萬二十萬人的兵馬損傷不算什麼,我們可以東山再起,總有一天會得到和平。
「以後也會有別的神來代替我。」

 

即使成為君王建立國家,也不會比山河相傍更久。

 

「你將成為歷史上的明君……」

 

洛神的身體變得逐漸透明,很快就會煙消雲散。

 

就算立你為后,我卻連個衣冠塚都沒有辦法為你設啊。

 

「你不欠我什麼,這是我的選擇。」洛神連死亡都美得不可逼視。

 

羿決定用盡萬年道行,只為了讓洛神多維持幾天壽命。

 

這一刻,他徹底成為一個凡人。

 

「如果把河封起來──」羿提出一個違反天條的計畫。
「那,整個世界會毀滅噢。」洛神笑著說。

 

 

羿登基後勤於政事,疏弊治水不遺餘力,廣受子民愛戴。而滿心期待戰事平息、重返故鄉的百姓也開始重建家園。羿在此時提案修整渠道,原因是洛水流域為景國糧倉,富民必先顧國之根本,百姓雖然覺得太過勞民傷財,但想著從此良田滿佈,就甘心回頭搬磚幹活。

 

「天下的明君──」羿看著來往的壯丁築建都城,城牆一日日高起,護城河卻在他的視線之外,洛神會不會又私下決定了什麼?羿緊張起來,立馬趕到酆山,看到洛神悠然靜立於河畔便安心下來。

 

「不可以這樣有事沒事跑過來呀。」洛神輕鬆地笑說。

「我擔心……」一說出口,羿就發覺自己反而比較讓人操心,因為身為一國之君的他一聲不說就跑到這裡來,不遠處響起馬啼聲,想必是徐徽追來了。

「那我走了。」一個波浪襲來,幾滴清涼濺上羿發燙的面頰,洛神已遠。

 

徐徽駕馬而來,在羿面前三尺處勒馬落地,「恕臣無禮,現在正值國家重建之際……」羿心想: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也許徐徽比我還來得適合治理國家。
「這片水景,你覺得如何?」

 

「臣──」徐徽對這沒頭沒腦的問題嚇了一跳,不知該如何回答:「美則美矣,若是羿君思鄉情切,臣等可以在都城建個一模一樣的。」徐徽就是太認真了,我不過是問他意見而已。

 

「這倒不用。」羿擺手笑著,「回去吧。」伴著月色,兩人並轡回城。
「有件事,臣不知道該不該說。」
「嗯,什麼?」
「羿君已逾而立之年,而國家也需要個穩定的象徵……」
「象徵?」
「是更具體的……」徐徽停下馬,逼得羿也不得不正視他,「那我就直說了,羿君是否有立后的打算?」
「欸?」洛神脫離性命之虞後,羿倒沒想過這件事,不過羿現在是凡人,確實也得多少考慮子嗣的問題。
「羿君現在有對象了嗎?」徐徽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
「這個……」如果迎娶的是神的話,人民會無法接受吧。
「看來是沒有?」徐徽嚴肅地下了這個結論。
「這,很重要嗎?」羿問了一個自己都覺得蠢的問題,多少王室為了子嗣繼承,不知掀起了多少風浪,徐徽大概要開始諄諄教誨了。
「不!一點都不重要。」這回答十分鏗鏘有力。「臣只是隨便問問。」

 

但他嘴上說著隨便,但臉色卻十分嚴肅。是想向我介紹自己的妹妹,晉身國舅之類嗎?

 

「位高則權重,願您今後繼續執行國君的義務。」徐徽勒馬前行。

 

抬頭看著皎潔的月亮,天命,真的還會站在我這邊嗎?

 

 

焚香祝禱,沐浴淨身,為了祈求湘神下凡,景國人民齋戒了七天七夜,若有破戒者打入死牢終身不赦。羿以國君的身分擔任主祭,穿著玄墨禮袍,頭戴紫金冠,籲求湘君現身,徐徽則率御林軍隨侍在旁以備萬一。

 

時間定於八月中秋正午,湘水北岸。

 

湘君之歌,由祭巫獨唱,羿登上桂舟,薜荔裝飾著船艙,以蕙草為帷幕,划著蓀草裝飾的船槳,前往湘君所在的沙洲。

 

將玉玦扔入水中,頓時風平浪靜,湘君現身,祂銀色的長髮迎風飄揚,淺黛色的寬大衣袂襯托出少年特有的細瘦。民眾看不見神,但也感受得到某種莊嚴氣息降臨,紛紛屏息以待。

 

湘君向羿溫和地笑了笑。

 

羿見機不可失,立刻躍下船欺近少年,拔出短劍刺進湘君胸口,一時日月闃暗,狂風大作吹翻了桂舟,波濤洶湧連羿都被捲入水底。徐徽顧不得危險,急跳入水,但水底一片混濁,看不見羿身在何處,只得往沙洲泅泳,途中看見一團巨大河藻浮游,正想靠前探查卻被漩渦捲走。
不久後風浪平靜下來,護衛軍全下水打撈,只見此時羿爬上沙洲,向子民解釋:「儀式中忽有邪魔入侵,已遭寡人斬殺,現在湘君安好無恙,且囑我即日起此河改名洛水。」

 

民眾看國君安然歸來,又能力抗邪魔,不禁心懷佩服。

 

在國君旁邊,似乎也有個令人安心的神明。

 

「如此一來水源就沒問題了。」羿望著纖細而美麗的洛神說。

「今年的漁獲會大豐收,你看魚蝦吃著湘君的殘骸多開心呀。」落日餘暉強得讓人睜不開眼,在女神身邊,羿成了影子一般的存在。

 

 

忽然換了新的河神,而且還是由人類君主親派的河神,這點說起來對洛神非常不利,蝦兵蟹將索性逃出龍宮,想看看新的河神會怎麼辦。不料這洛神看來纖弱,脾氣卻硬得很,每天不吃不喝,龍宮裡積了灰塵也不管,只每日深夜上沙洲晒月亮,看著這麼一個舉世無雙的美麗神祇一天天衰弱,若是又換個新河神的話,天帝怕會怪罪下來,說不準還取消現有的官銜。

 

魚蝦們決定叫龜老探探口風。

 

龜老今年三千有八,最大的好處就是識人有道,如果龜老說好的便是沒話說的好。龜老爬上沙洲,趁著四下無人時與洛神攀談,本以為這驕縱的大小姐不屑與他這又醜又老的生物說話,您介意跟我做個朋友嗎,對此洛神沒有驚訝的反應,反而超乎龜老的期待露出編若貝齒的笑容,如果你不嫌棄的話當然可以。
翌日,洛神睡醒,龍宮光燦如新,屋頂多了幾片粉紅珊瑚,廳堂上的地板鋪著龍鱗,後院還建了珍珠與紫貝蓋成的宮闕,那是新的寢宮,化身翩翩美少年的龜老說,因為修行多年,多少有些道行能變化外貌,承蒙您不嫌棄願與我為友,臣等願效忠洛神,此時成千上萬的水民皆向洛神敬禮,平身大家不用多禮,先去忙大伙自個兒的事吧。

 

這樣說來,洛神你還沒走遍湘水也就是現在的洛水全區吧,龜老喚來一部荷蓋水車,駕著兩條白龍,帶著洛神四處遊玩,洛水魚種繁多,色彩艷麗背有斑紋的魚不在少數,洛神大開眼界,日將暮時才惆悵離去。

 

入夜後,洛神卻還是心不在焉地抱膝獨坐沙洲。

 

直到一名青年夜渡而來,釣著無鉤餌的魚,洛神才露出淺淺的笑容。

 

從此過了一年,洛神的身體漸漸有了不容忽視的變化,龜老想說莫非是那樣了吧,洛神卻堅稱不是,但再過一個月的體態已經掩飾不了,洛神才說確實是懷孕,問孩子的父親是誰,洛神卻絕口不提,想來想去除了沙洲上的青年,實在沒有別的可能,其實也有辦法讓人類入水籍,只是比較麻煩,但既然對象是洛神,龜老想戶政司那邊應該比較容易打通。

 

最後把青年擄來,發現他正是國君羿,儘管如此龜老仍逼問他是不是孩子的父親,但他只說毫不知情,倒是緊張的態度非常可疑,追問之下發現和洛神的說詞有出入,雖然這兩人活了不少時日,但究竟還是不擅長說謊的少男少女,羿說洛神交代絕對不可以說出來否則會被罵,照這種狀況看來,也只好認作當事人就是他了。

 

孩子生出來以後,龜老讓兩個人當面對質,但洛神堅決否認,羿也只能順著洛神的證詞否認,龜老狠下心說除了把孩子送人之外沒有別的辦法,難道無辜的孩子要這樣受牽累嗎,想逼迫洛神說出孩子的父親。那就請便,反正我這一生誰都不想靠近,洛神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想來洛神大概是在眾人面前被逼急了,又不想失了自己顏面,沒有其他的人可以商量,便斷然將一切羈絆斬開。之後,龜老獨立撫養這個孩子到大。

 

此後,洛神和羿每晚仍在沙洲上晒月亮,即便是寒浞叛變都無法影響他們的平靜的生活,但人類的肉身終有盡時,羿日漸衰老。

 

「大概真的要走向盡頭了。」羿舒了一口氣,準備接受凡人的命運。

 

「這次,也輪到我該為你做點什麼。」洛神站了起來,月光下她的側臉仍然年輕,一樣地率真又執拗,但羿打了一個冷顫,洛神似乎已經下好什麼決定,現在只是通知他而已。
「你要去哪裡?」
「會讓你得到幸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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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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