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07:弱水彼岸

2017/10/1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法華經

 

 

 

 

神明聽取生靈的願望,然後施予恩惠加以實現,這是我們的天職,卻不能讓每個願望都能成真,因為生靈許的願望各式各樣,世界卻只有一個,如果讓一個村落豐收,那就表示要有另一區歉收,河流的總水量是固定的。

 

然而,幸福卻沒有定數。

 

人們祈求幸福,我卻不知道該如何賜予,那太抽象、也太龐大。

 

有些神明放棄賜福,因為怎麼樣都無法讓人們滿意。

 

而我只是一名狩獵之神,只能盡量準確無誤地將一些生命,分配給另一些生命。

 

 

終於,機會來了。

 

天帝十子集體出遊,土地焦涸,民不聊生,無數生靈到我眼前避難,許的都是同樣的願望,願日歸西山,天降甘霖。

 

這次我決定打破平衡,讓天平的另一端傾斜,觸犯天條我也毫不在意,如果神不能實現大家的願望,又為何要存在?

 

塵歸塵,土歸土,作為神明的我和那些痛苦的生命並無殊異。

 

拉滿弓,破空箭,金烏應聲而落,我明知自己將在此處歸於塵土。

 

生靈先是驚嘆,再歡騰鼓譟,為了表達感激之情,便引流觴曲水列坐其次,我卻辭謝滿桌酒宴,獨自揹著弓箭,上天庭請求降罪。

 

天帝因眾子有錯在先,只得從輕發落,開除我仙藉,永世不得返回崑崙山,至於我的道行不減,仍能保有長於常人的生命,就像人間的道士、散仙。

 

離開仙界一路南行,沿途山川壯闊,以前自崑崙山俯瞰時不覺得有甚特別,現在一看便覺得距離遙遠,路旁景物高低遠近層次分明,怪不得人類會有親疏之分,生靈有個體之際,明知道不可碰觸的禁忌,卻還是想嘗試界限在哪裡。

 

 

而一點一點突破限界的本能,正是願望的起源。

 

 

 

 

白猿不斷地往森林深處奔去,我手持匕首穿過叢木追趕,身後不斷響起積雪撞擊地面的聲音,我們口中不斷呼出白氣,這是一種公平的交換,我用力量換牠的毛皮,現在是兩者對決的時刻。

 

眼前一陣光亮,叢林開闊了起來,白猿停在洞穴前喘氣。

 

打算在這裡近身戰?

 

白猿直攻而來,我拉住牠雙手使勁往前摔,白猿當場斃命,吐出的血沾上牠潔白的毛皮,滲入雪地的縫隙向下沿流,紅熟得有如寶石一般,在雪地發出耀眼的光芒。我立刻割離皮肉,以免鮮血繼續染污毛皮。但一觸及屍身我不禁縮手,原來生靈的血液如此滾燙。

 

雪勢漸大,我決定先進洞穴稍事休息。

 

那是一個燦亮的洞穴,裡面滿是水晶石,閃爍著妖異的氛圍,洞穴深處有什麼不尋常的聲音,我走上前去,趴臥在岩洞裡低鳴的,是幾隻未斷奶的白猿,我第一次感覺到虧欠了什麼。

 

那一年的冬天,非常寒冷。

 

從此之後,我勤練箭術,再也不想感受那逐漸微弱的脈搏。直到在酆山上遇見啟││傳說中的開天闢地之神,連天帝見了都要退讓三分,那一雙灰藍眼睛彷彿要看透人的心思,啟問:「真就這麼退避人世,不管世事了嗎?」

 

「我已經被取消仙藉,又能怎樣呢?」

「現今戰禍連年,需要有人帶領這股力量。」

 

他伸出那隻蒼老的手,牽動隱隱的命運之輪。

 

「您自己不就能引導願望嗎?」

「那不一樣,如果由我來做,就屬於神的領域,人們只會變得越來越依賴神。現在能引領芸芸眾生的,恐怕只有身為人的你了。」

 

背後傳來小孩的哭聲。

 

「他是被爹娘遺棄在這裡,因為戰爭,大家都沒飯吃。」

「怎麼會這樣……」我想把孩子帶回家教他狩獵,在山裡不必愁沒吃的。

「不、不要這樣做,之後會有更多人被遺棄。」啟停頓了一下,「請以大局為重。」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劇烈,我想……

 

「天命在你手中。」天命──那是什麼,是像幸福一樣虛無飄渺的東西嗎?身為神的我無法掌握,身為人的我可以嗎?

「戰爭會擴大,到時連這座山都無法倖免。」啟嚴肅地說道。

 

沒有時間思考,我揹了弓立刻下山,孩子的哭聲漸行漸遠,我卻覺得虧欠的東西好像越來越多。

 

後來正如同歷朝歷代的的開國演義故事,從酆縣糾聚義士、推翻夏朝,最後創建景國,沒什麼好說的,但我這一生虧欠最多,怎麼還也還不清的,還是洛神。

 

 

 

 

上古水經注裡的洛神畫的是一名絕色女子,年約二十七八,一頭黑髮曳地,身穿青藍軟袍,胸口繡著兩隻金黃蟠螭,雙頰薄施脂粉,一雙柳葉眉配杏眼,立水畔橫眉冷對。

 

初見洛神時,羿身揹長弓,正率軍紮營飲馬,兵士們因為連戰皆捷極有鬥志,誓死效忠羿君,但羿仍不習慣和群眾相處,只知道做好自己分內的事,用最少的死傷換取和平的土地,然而勝仗之後人們必然宰羊飲酒,這就是和平之後的景象嗎?那些戰死的士兵換來的就是這樣的墮落?犧牲一個人,救得了十人,但到底還是拋棄了一人。

 

那些徹夜歡舞的人們,渾然忘卻缺席的死者。

 

傷害是一次性且不可逆的,那被遺棄在山裡的孩子……

 

不知不覺,羿走到了一處人煙罕至的水岸,那時冬雪初融,春天的彼岸花燒滿整個河岸,一時間羿竟分辨不出是花是血,一名女子佇立河畔,羿斷知此女絕非凡人,而是山中精氣孕化的神明,從她身上,羿感覺到女子身上有著自己欠缺的東西,這種感覺也許可以稱之為憧憬。

 

在漫長的時間之流中,即使無人探看,她恐怕還是會如此優雅地站立到世界終結吧。她││會知道天命嗎?自己帶著數千人東征西討,死傷逾萬,這條路是正確的嗎?

 

「對生靈而言,願望是什麼呢?」為了不冒犯女子,羿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是惡行。」女子平靜地吐出驚人的詞語。

「但作為神明,不就是為了實現願望而存在嗎?」

「在巨觀的時間之下,一時的得失生死都算不得什麼,覺悟了這點,便不再有願望。」說出這句話的洛神無比堅強,很久以後羿才明白,這句話的背後是全然的絕望。

 

 

彼岸花,花開彼岸,絢燦緋紅,花開無葉,葉生無花,花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離境無生滅,故有生有死的境界,謂之此岸;超脫生死的境界,謂之彼岸。

 

 

「神明背負願望而生,但願望本身與我們無關,無論實現與否,我們只有囚居此處,神在山之中、水之淵;生靈則受限於有限的生命與軀體。」是這份敢於直言的冷漠,才讓眼前的女神傲然美麗。

 

「認清了自己的命運,即便見神殺神見佛殺佛也在所不惜,反正最後的結果都是殘缺的願望。」如果為了得到這份強悍,必須入魔道,羿也心甘情願。

「然而,該如何引領戰爭到盡頭,已經有太多人死去……」

「人們並不因為他們背負的罪而選擇道路,而是為了他們選擇的道路而背負罪責,你不欠誰,請務必記住這點。」洛神大約也是帶著這樣的覺悟,才能夠忍受照護山河千千萬萬年的重責吧。

 

 

之後,羿所率領的軍師戰無不克,他對財寶逸樂無所求,放任屬下的欲望發展,兵士為了即將到來的歡樂奮力殺戮,戰勝後的慶祝儀式愈形盛大,羿自己卻從不參加,只是到河邊默默看著流逝的水。

 

然而在無月的夜裡,什麼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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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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