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交手兮,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來迎, 魚鱗鱗兮媵予。
九歌・河伯
沿著平緩的河岸走,河水潺潺,兩旁的彼岸花開得紅艷如火,傳說這是開在三途之川的花朵,接引迷路的亡魂通往幽冥之獄,而亡魂聞到彼岸花的香味便能想起前世種種,接著渡過忘川,忘卻所有,重新開始。
不知不覺間,和寂滅旅行的這些日子已經讓我失去對時間的感覺,唯一的差別是我從看起來像是她弟弟長到了看起來像她兄長的年紀,不過她本人似乎連這點都沒意識到的樣子。
一陣微風吹來,我卻冷得連頸椎都在打顫,以秋天來說,涼得有些早了。
「這一帶風浪不平靜,河伯可能在附近。」寂滅慢下腳步,示意要我噤聲。
睽違了十年,終於有機會再見。
寂滅抽出竹簡,將線頭纏繞在十指指節,如操偶師般牽動竹簡。
「──張開結界!」
竹片瞬間四散,在主人的驅策下飛往前方。
一個轉身。
河岩之畔,倚立著一名女子,丰姿綽約,耳梢點綴兩顆明珠,一襲青衣曳入波流,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
「河伯!」寂滅隔著河岸大喊。
竹簡展開,圍住女子,只等寂滅一聲令下,便執行拓印──與毀滅不同,拓印是一種對付惡靈的法術,在無法命名的情況下,將其形體擠壓到空無的殘暴之式。
不過,我們要找的不是綠色不成形的毛皮嗎?
寂滅察覺到我的猶豫,「這就是河本體,在她回到水裡前攔截她!」
女子卻只是抬起頭,蛾眉淡掃,雙眸透出冷淡的光芒,眼神無畏地穿過我們。
儘管這副面容可以說是只有神才能有的美貌,我卻打從脊髓裡發起冷來,因為隔了這麼遠的距離,我還是能感覺到她並不屬於生者這邊。
「如果告訴我竹簡的下落,我就撤陣。」
「……你來了。」河伯面如凝玉的臉龐忽地綻出微笑,像是等待已久。
一支箭從後方射穿寂滅的胸口,竹簡疾駛飛回,但為時已晚,寂滅站定不動,襟領逐漸由白轉紅,血染紅了她的胸口。
草地左側轉出一個青年,飛身縱躍,單手一橫,持弓護在女子身前。
寂滅拔掉斷箭面色不改,問了聲:「你是誰?」
「不過是名弓箭手罷了。」青年淡淡一答,他身長八尺,濃眉大眼。執起河伯之手,兩人相偕離去。
寂滅不語,看著他們走遠的背影。
那時的傷勢已經讓好強的她說不出話來了。
他是誰?
取出身上半截斷箭的寂滅,一包紮完傷口便著手處理破損的竹簡。我沒過問她的傷勢,如果現在問她一定會被臭罵一頓,所以能做的只剩下把竹簡按順序排好。竹簡經過長年來多次謄寫,墨跡幾不可辨,暈染成一片黑漬。
「他不是一般的弓箭手。」說出這連我都知道的結論,可見寂滅傷得不輕,「那把弓連神都能殺,應該是遺落人間的神器。」寂滅審視著金色的箭身,以及有著優美弧線的箭簇。
「大概是擁有天命的人。我們明早去打聽一下。」
「河伯不會趁這個時候逃走嗎?」
「我已經將她形貌畫下來,暫時逃不遠。」如果是寂滅親自畫像,河伯多少會變得稀薄,這我倒是一點都不懷疑。
「我比較在意的是那個青年。」寂滅又說。
「為什麼?」
「不解決他的話,河伯也不會乖乖就範。」不過我覺得還有別的原因,讓寂滅想追查下去。
「不過,為什麼這次的河伯和之前見到的不太一樣,而且還是女性?」我提出了這個疑問。
「神明多半可以變化外貌,就看修行程度,也許河也在我們旅行期間,變得不一樣了吧。」
「但她的個性似乎也和我們村莊的河伯不太一樣。」
「就算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至少還是可以打探出我們要的東西吧。總之河都會往海流動,她多少也知道別的河的事。」
寂滅短期內不可能應戰,而人類的我也無法過問神的恩怨,今夜我們早早入睡。
黑夜裡潺潺的河流,隨時都會將我們淹沒。
洛水,因為平緩的地勢,沿途風光明媚,贏得不少文人雅士為其作賦,全年水量恆定,流域內土地一年兩穫,成為景國境內最富庶的一區。守護這座村子的巫師,拿出歷年的記錄,解釋給我們聽。
村裡的藏書庫,因為經年累月少人使用,到處都是灰塵。
「最近一次水災是二十年前……」穿著厚重玄黑覡袍的巫師,臉都快貼上泛黃的卷軸。
「那時水災的狀況如何?」
「處於戰爭時期,所以資料不全,似乎牽連了十多萬人。」在我的故鄉,印象所及每年都有人餓死,但巫師所說的十多萬,對我來說仍然算是個天文數字。這裡,真的是人間的許諾之地嗎?
「這裡……也有河伯娶親的習俗嗎?」我問。如果這裡可以做到,也許我們的村子也做得到,這樣姊姊就不用死了吧。
「這種落後的東西啊以前還是有的,但之前的天子得了河神的託夢,廢除了娶親的習俗,之後倒也豐衣足食,無災無患。」看來巫師對村莊的歷史不無驕傲。
「洛水除了戰間的水災之外,再也沒任何異狀了嗎?」寂滅問。
「勉強要說的話,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洛水的流量似乎在減少,當然,灌溉農田還是沒問題的,因為這邊修築了渠道。」
寂滅思量,渠道──是一種需要高度技術與力量的工程,單憑這個村莊的人力絕無可能,如果要在人間修築水道,勢必得動用軍隊的力量。
河伯娶親則是一種最原始的共生機制,一方面讓人對神維持敬畏的態度,一方面讓河獲得足夠的能量,湧流去海洋。修築渠道是一種防治水災的方法,原理是將溝渠作為迷宮,將河流力封閉其中,但無法進入海洋的河流,總有一天會耗竭所有力量而乾涸,到那時居於這塊土地上的人們都必須陪葬。
以結果來說,修築水道比河伯娶親將犧牲更多的人。因為人們早已習慣安逸的生活,忘卻自然的可畏。
但是,沒有神的幫助,這種技術從何而來?
「從什麼時候開始修渠道的?」寂滅問道。
「呃……這我說出去你可不能傳出去,否則我這小命就沒了。」
「當然當然,我們年紀輕還需要您多照料。」我只好順著話勢捧捧老頭。
「是羿剛即位的時候。」
「羿?」
「推翻夏朝的英雄啊,」黑斗篷下的老臉張開了無牙的嘴洞,「神力過人,推翻了橫徵暴歛的夏桀,但即位不到五年,寒浞就發動政變取而代之。」他乾咳幾下,書頁上的灰塵全飛到寂滅這邊,寂滅毫不避諱地拍打衣裳,「現在各地都有羿的餘黨,想東山再起。」
「差不多了。」從這老頭能打探的消息,寂滅推估好了下一步該往哪走。
「當然我說這話,並不是在支持羿的那一邊,畢竟生活在這裡,誰當家不是都一樣嘛……」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寂滅拿出竹簡,打算直接寫下他的名字。
「是啊,誰不是混口飯吃呢。」我擋了下來,「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呵呵,好久沒聊得這麼開心了。」老頭又從書櫃拿出兩份卷軸,該不會要開個新話題吧。
「這一個是上古水經注,一個是地下水脈圖,雖然說是上千年的東西不知道有沒有用,但也許有一天你們會用得上。」
「謝謝您。」我接下了那兩份隨時會碎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