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03:俯瞰風景

2017/09/0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開動前,我們要感謝上天、感謝大地,感謝媽媽的犧牲。今天也是值得感謝的一天。」這大概是把小孩養成一般論的父親,他和男孩坐在餐桌前,男孩看起來很不耐煩。

 

「她是誰?」男孩對於陌生人有著不尋常的敵意。

 

眼前這個不到十歲的小鬼是凌香的弟弟,有著一個和他極不相稱的名字──阿寬。不過作為僕人來使喚的話,倒是挺好用的,當然我這是從十年後的角度得知,當時他不折不扣是一個討人厭的小鬼。

 

這場飯局氣氛十分僵冷,父親只吃白飯,弟弟阿寬則不斷攪動碗裡的食物,凌香本人則未進滴水,只是挾菜給我,可是,神根本不用進食。

 

終於,阿寬打斷了這份沉默,「雖然有外人在場,我還是要說,因為不說就沒機會了。」意外地成熟嘛,這小鬼。

 

「什麼都不用說,這是我們的命,吃飯!」父親頭也不抬地回道。

 

「以後,日子就會比較好過了。」凌香挾了一塊肉給阿寬。

 

討厭,我最討厭這種麻煩的場合了,果然不應該寄宿在人類家中。

 

「才不會!我們可以逃到別的地方去啊!你們不用管我,我會很堅強,不當你們的絆腳石。」

 

「逃又能逃到哪裡去?」父親說,一般論加悲觀論者,典型症狀是碎碎念。

 

諸如窮人沒有資格逃走,他們的媽媽難產的時候沒有錢,沒有任何可以典當的東西,什麼都沒有,而活下來的他們,可以過著快樂的日子嗎?就算他們逃走,同樣的事還是會發生,再度痛苦地死去,這樣的話,他們待在這裡就可以了,如果他們真的因為逃出這裡而得到幸福的話,那對死去的媽媽不是太不公平了?

 

以上段落是我聽了三個時辰摘要出的結果,總之就是排列組合、無限迴圈。

 

黑洞一旦開啟,就會無止無盡地擴張。

 

如果要消弭眼前這男人的怨恨,恐怕要書寫三個章節才夠,是相當了不起的長度,山神也不過一章而已。

 

凌香的眼睛瞇了起來,像是聽了無數遍這樣的話語,她拿出紙箋:「至少,我會把這些話帶到母親身邊。」

 

他們一家人認真地在紙箋上畫起圖來,因為不認識字也只能這麼辦,萬一媽媽看不懂那些粗糙的圖該怎麼辦?他們似乎沒考慮到這一點,單純覺得只要一筆一劃認真刻下來的東西,一定能傳達到對方那裏去。

 

 

只有我知道,死去以後,是什麼都不存在的。人類用文字、圖畫來保存記憶,但不幸比起幸福更值得信任,在幸福的時候往往擔心不幸的來臨,所以,能認清現實的這家人算是很幸福的了。

 

 

那時候,我坐在門口睡著了。

 

姊姊叫我別去送她,但我怎麼可能不去,怕她不告而別的我整夜守在門口,至少可以和姊姊說再見,可是最後還是睡著了,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追到河邊的時候,姊姊已經上船,燃燒的木材在水面上劈啪作響,紅色的烈燄遮擋了姊姊的身影,桅桿應聲而倒,整艘船緩緩地沈入水中,漂得越來越遠。

 

水面漂來華麗的禮服,背面的芙蓉好像真的一樣。

 

我要去救姊姊!

 

還沒跳下水,昨晚寄住家裡的神已經揹著竹簍翻身下河,潛入水中,從河流深處拉起一大團被綠色毛皮纏繞的竹簡……還有姊姊?!

 

姊姊被那副柔軟的毛皮包裹住,從腳到身軀,安然地睡在毛團的中心,像是一頭剛出生的小羊,神使勁脫出那卷竹簡,綠色生物伸出觸角和神拉扯那份竹簡,串線忽然斷落,藻團全數退卻,一瞬間姊姊和竹簡全失去蹤影。

 

神拎起濕透散落的竹簡,爬上河岸,村民被這幅景象驚呆,神的臉上全身都淌著水,一個閃身,她揹啟竹簍,進了河岸下游的樹林。

 

直覺告訴我,如果想要找回姊姊,只能跟著這個神走。

 

於是我走進那個大人說絕對不能進去的樹林。

 

 

眼睛無法適應突然的黑暗而踉蹌,地面濕濕黏黏的,周圍沒有移動的聲音,難道神已經走遠了?那我是不是應該往回走,現在還看得見出口。四周非常安靜,不過仔細聽還是有各種蟲鳴、樹葉摩挲的聲音。

 

神打算去下游圍堵河伯吧?這樣的話,她應該會往西走,現在太陽在我的後方,只要一直向這個方向走就沒錯,只好沿路折樹枝作記號,但天黑以後就沒辦法這麼做,必須在這之前追上神才行。

 

聽得見細微的水流聲,河一定就在附近。

 

如果是我先遇到河伯的話該怎麼辦?我也要下去把姊姊救回來嗎?連神都做不到的事我可以嗎?

 

不管,神一定會比我早抓到河伯!無助的時候,人類總是可以依賴神的吧。

 

我真心地祈禱,希望可以追上神的腳步。

 

 

天黑了。

 

前方有火光,如果是獵人的話,多少可以要點食物吃吧。走了一整天,我的肚子餓得不得了。走前一看不是獵人,是神。

 

「你在那邊鬼鬼祟祟地做什麼?」神突然出聲嚇了我一跳。

「我來找姊姊……」

「很遺憾,不在這裡。」

「我知道,所以……我想也許可以幫上點什麼忙?」

「憑你?」情況看來很不對,我還是換個話題好了,「你也走來這裡休息喔?」這問題簡直爛到極點。

「我迷路了。」

 

 

不會吧?!那接下來怎麼辦,河伯會跑遠的呀。

「河流的速度本來就不是我追得上的。」

「可是,你不是神嗎?」

「順便告訴你,神是一種統稱,我的名字是寂滅。」神,不對是寂滅,把烤乾的竹片給收了起來,用線串成竹簡,開始寫字。

「這是什麼?」

「你姊偷走,被我搶回來的東西。」其實我要問的不是這個,不過姊姊為什麼要偷走竹簡?

「呃……那你在寫什麼?」

「走過來時看過的一切。」

「為什麼要寫?」

「寫下之後它們會變得稀薄,最後消失,只存在於竹簡。這就是與開天闢地並稱的最高秘法──與創造相對的絕對毀滅。」寂滅一臉嫌麻煩似的為我解釋。原來如此真不愧是神明,連樹木村莊都可以用筆一下子毀滅……不對!這樣一來我不就回不了家?!因為路全不見了,要想個方法阻止她。

 

「隨便毀滅的話,散落在河中的竹簡也不見了怎麼辦?」她頓了一下,我不知道她會不會相信這種胡謅的理由。

 

森林裡的動植物安靜下來,全在等著神明宣判命運。

 

「你說得有道理。」她看著我,「從今天起,摹寫這工作就交給你了。」

「可是我不識字啊。」

「那有什麼關係,我教你不就成了。」寂滅說得很輕鬆,後來我果然為了學字而吃了不少苦頭。

 

漆黑的森林,一個被騙的神和一個緊張的小男孩,這是我們旅途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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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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