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02：俯瞰風景
金黃色的河水向西方迤迤而行，炫目地讓人睜不開眼，少女迎風逆光站立，她穿著棗紅色的禮服，一經向晚的陽光照射後，近乎黑色，背上繡了數朵芙蓉。
少女望著一艘巨大的船，船身以檀香雕刻，側面則以拙劣的畫技，臨摹他們想像的神明，船首船尾堆置了數個箱子。最詭異的地方是那一張巨大的帆，即使收束起來桅桿仍比船身長上數倍。這艘船真的可以航行嗎？
「這是送給河伯的禮物，當然，我也是。」少女的側臉因站立在河畔而閃著波紋。
少女說，這個村莊因為水災頻仍，每年入夏之前都會舉行活祭，將活人縛於船上火化，獻給河伯，換來一年的豐收，然而河伯喜怒無常，仍不見得會遵守約定，每年或雨或旱並無定數。
「願望是有定數的，和你們獻祭不獻祭無關。」我向她解釋神的工作。「這個祭典的真正意義不過是消耗掉多餘的人，因為這塊土地無法負荷更多的人口，才發展出這種規定。」
少女沉吟了一下，「我，是多餘的人啊。」
衣袖翻飛，看得見袖口內裏繡了七彩渦草。
「算了，我還是會帶著大家的願望前進。」
她打開船上的木箱，裡面全是寫過的紙箋。
「這些被燒掉以後，灰燼會往天空飛去，或是被水沖走，神明就會聽到我們的願望吧。」可是，神都已經不在了，這邊的祈求永遠傳不到那邊去。
「願望不可能被完成，神被創生了數萬年之後才明白這件事，因為願望會帶來新的願望，羈絆層層增生。」
「連神都無法完成我們的願望嗎？」少女問。
「是的。」
「那麼神可以做什麼？」
「什麼也不能做。」
「就這樣而已？」
「就這樣而已」。
空氣中充滿緊繃的沉默，個體的距離瞬間擴大。
「那我們不就被騙了？！」少女的嘴唇扭曲，髮絲被風吹得凌亂不堪。
「神明也是，難道你以為那些畫在船上的臉可以做些什麼？」
「神什麼也不做，就能得到供品香火，我們卻要為這犧牲生命？！」
「到頭來，結果都是一樣，就算掩擋了水災，人們還是會有別的要求吧？」
少女長吐了一口氣，「難道，沒有什麼可以治水災的方法嗎？我只想完成這個而已呀。」
「以前的話，也許能找大司命問問，但現在誰都不在了。」
「那你呢？」
「我？」
「你也是神，也可以跟河伯說些什麼吧？」
「別拿我跟那種低等的神明比較！」一說出口，我馬上發現說這她也是不懂的。
「那……」
「治水這種事我幫不上忙。」
「怎麼會這樣？」就是會這樣，所以神明才不插手管這類瑣事。
「願望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必須自己許諾、自己背負，交給別人的話，永遠都完成不了。」
少女似乎連這一絲希望都放棄了，眼神黯淡下來，周圍的天色也墜入深藍。
對人類來說，知道這樣的事實還是太殘酷了吧？短暫的生命讓他們來不及意識到願望的恐怖就死去，在下一代持續做著易碎的夢。
只有神，是無夢的氏族。
「我知道了，」少女抬起頭來「只要代替神的位置就可以了吧？」
這是什麼？人再怎麼樣也無法僭越神的領域，頂多修行仙術達到不死的境界。
「村人相信神，所以許了這麼多願望，終於好好地面對他們想要什麼，但他們心底知道不管是誰，都沒辦法真正地實現願望，只是一次又一次，重複著心底的願望，希望更靠近一點那個願望，為了這個夢而努力活下去。」
真羨慕這個少女能抱持溫情的一般論去死，不過對我來說她下不下河都一樣，最後的結局都是世界終結。
這個習慣真是不好，我常常在聽別人的話出神，私自猜想故事的結局，反正最後要嘛放棄要嘛繼續，顯然這個少女屬於後者。
「欸。」少女拍了一下我的肩頭，只好把眼神從全闇的天空回到她身上。
「怎麼了？」
少女拿出一張紙箋，「你要不要也來許個願？」
「我、我不用啦。」這是要諷刺我的意思嗎？
「你也可以許，我會幫你實現。」她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像是準備背負連神都做不到的事。可是，我沒有吧，怎麼想都想不到，願望這種事我從來都沒想過。
「你背上那些竹簡也是誰的願望吧？」
「不、不是願望，但要這麼說也可以……真正說起來是亡者的紀錄。希望消失的神明跟我說祂自己的事，然後記憶漸漸稀薄，和祂有關的人事物也一併消失。」
「這樣……到了最後會？」
「全部消失，什麼也不留下。」
「那你自己呢？」
「一起消失。」
如果這個時候她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我會立刻把她名字寫在竹冊之上。不過，她思索了很久之後，認真地告訴我：
「你的願望就是，世界毀滅。」
廢話。話說回來，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對了，我叫凌香，今年十五歲，明天要嫁給河伯。」
「我是寂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