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會館

2017/07/11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今天一定要丟掉垃圾。

 

趁室友出國,我把冰箱裡的陳年牛奶、發霉土司、殭屍披薩通通掃進垃圾袋,反正我丟了什麼,她也不會知道,自從跟男朋友和好,兩人就像什麼都沒發生,跑到日本旅行去了──不知道路上會不會有變卦,反正我要趁這幾天,把碗槽堆的東西洗掉,一舉解決發臭的垃圾!走到樓下,跟打赤膊穿內褲的老先生、在睡衣外披外套的家庭主婦、外籍幫傭、下課還穿著運動的中學生,一起站在路邊等垃圾車,讓貝多芬的《給愛麗絲》替我們悲愴的人生伴奏。

 

「妳不用這麼早啦。」樓下的黃媽媽笑著跟我說。她大概五十多歲,人高窕黑瘦,眉間有兩條深紋,連笑的時候都看得出來。但最後一刻殺將出來,是一樓住戶才有的特權,住在五樓頂樓加蓋的我沒有這種優勢。以前我要聽到音樂,才急急忙忙跑下樓梯,但經歷幾回撲空教訓,知道下場是提著原本的垃圾回家,還要撿拾路上掉出來的瓶罐,狼狽不堪。回家以後,室友還說風涼話,問垃圾怎麼沒丟。為了減少垃圾,我盡量在外面吃飯,寧願吃下不知所以的添加物,在遙遠的某天發病,也不願意現在放下手機,等待爐子變熱,讓剩下的食物發臭。

 

「今天垃圾車比較晚,因為昨天不收垃圾,今天一定會變多。不然你在這坐著,我老家送了一箱荔枝過來。」黃媽媽不等我回答,就把板凳搬到門口,兩人一起剝荔枝等垃圾車,連續劇播完了一段進廣告,《給愛麗絲》的音樂才伴隨腐臭傳來,黃媽媽一把抓起垃圾,連說「你別起來,我丟就好」,瞬間兔起鶻落,一氣呵成。她坐下的時候,廣告才結束,連續劇切入第一個畫面。

 

自此,我只要招呼一聲,把包好的垃圾放在那棵富貴樹旁邊,再也不用擔心追不上垃圾車。有時,我會早早下樓,放棄跟室友爭辯該誰丟垃圾,自己提下去,黃媽媽早就切好了芒果和西瓜,兩人邊吃水果邊等垃圾車,似乎還有那麼一點點愜意。

 

「再吃掉我放在冰箱裡的東西就請你自盡!」敲了室友的門,打算當面攤牌,因為冰箱裡的滷味是我媽做好,特地讓我帶來台北吃的,結果她竟然一聲不響,把那些東西全吃了,無視貼在冰箱上面的紙條。

 

「等一下喔。」一開門,她房間亂得像是洪水淹過,大概在整理旅行的戰利品。「這些送你!」她手上琳琅滿目,「這個是東京最流行的貓面膜,戴起來很可愛,還有熱敷眼罩,眼睛痠的時候很有用,這個磁力貼聽說也很厲害,雖然我還沒用過──」看到她笑吟吟把東西送給我的樣子,本來要說的話又吞了回去。

 

回到房間,想到黃媽媽平常的照顧,就把磁力貼從伴手禮抽出來,交到黃媽媽手上,她笑得很開心,說最近正好肩膀特別痠痛,就買了一堆溫泉券,但又抽不出時間去泡,眼看這個月就要到期。
「你要不要一起去?」客廳桌上一疊油亮的折價券,包著毛巾的外國仕女,塗滿濃妝放空望著遠方,擺出一副享受的姿勢。只是這擁擠的市區,哪來的溫泉?

 

 

在隔壁巷子的大樓。

 

穿過一樓金色玻璃旋轉門,有一種老式的氣派。櫃檯值班的女人,穿著亮粉紅色Polo衫制服,但在燈光不足的照射下似乎有點髒,嘴唇塗了口紅,但臉色蠟黃,大約四五十歲年紀。

 

「麗娟你帶新朋友來啊?」

 

新朋友指的是我,我還是第一次知道黃媽媽叫麗娟。

 

「這裡可以做蒸汽浴、去角質、修剪指甲、按摩、美髮,吃飯的話你用手環感應一下,最後出門再結帳就好。」

 

我們把衣服包包放在寄物櫃,全身只穿著會館的薄棉浴衣,掛著手環。沒有手機和錢包一下子很不習慣,要是有人找我,只能讓手機在櫃子裡響,再說,這裡是地下室,根本沒有訊號。坦白說,這種與世隔絕的感覺比峇里島更像度假。

 

先在淋浴區洗淨身體,到水療池找了一個冒泡出口捶打肌肉。這裡的游泳池沒人游直線,水淺得只到肋骨,也有人把孩子帶來,全是清一色的女客,大概是四十到六十歲,不過我走進去也沒人特別注意,畢竟脫了衣服以後大家都差不多。就算沒有光滑的皮膚、有彈性的身體,她們還是抬頭挺胸走著。沒人遮遮掩掩,任憑贅肉凸出,理所當然。大家就像走在客廳,有種說不出的自在。黃媽媽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拋棄了下班就洗澡的習慣,變成家裡最後一個洗澡的人,因為水龍頭要擦乾,怕留下水漬,看到浴室裡面掉了一根頭髮就覺得不舒服。但在這裡,想洗就洗,不用擔心浪費水,或排水口的頭髮清了沒有。

 

這個溫泉會館,有溫水池、冰水池、蒸氣室,大家一絲不掛坐在烤箱聊天,彷彿是專屬成人的主題樂園。把身體交到按摩師傅手中,手指掠過肩膀的穴道時,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團黏土,只會發出「可以」、「不會」之類的聲音,幾十分鐘過去,宛如新生。女媧補天造人,大概就是這個感覺。旁邊的黃媽媽起身,她的臉忽然亮了起來,也或許是她把瀏海撥開,用髮帶卷束起來,整張臉赤裸裸顯露出來的效果。

 

沒做什麼,肚子卻餓了,黃媽媽帶著我上樓在幾個攤位逡巡,賣咖哩飯、小火鍋、米粉湯等等,就像是百貨公司美食街,自己點了菜,再端到長桌一起吃,沒有誰遷就誰的問題。難得的是,地板光滑不油膩,赤腳踩在上面也不覺得髒。但我知道乾淨的代價,就是那些穿著鬆垮綠色制服清潔人員,拿拖把四處走動,才能維持這幅光景。

 

黃媽媽點了炒米粉和貢丸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吃炒米粉,吃得這麼津津有味。不過就是米粉澆了點滷肉。

 

「我在外面沒有機會吃到這些。」她說。

「前面廟口、後面巷子那家賣切仔麵的,還有學校食堂,到處都有啊。」我說。

「以前我跟你一樣在外面吃,但是結婚以後,雖然沒人跟我說婚後要做些什麼,但覺得好像有什麼事不一樣了。」

 

剛結婚的時候,她加班晚回家,丈夫就故意吃洋芋片之類的垃圾食物充飢,意思是要她晚上十點下班,還要端上像樣的飯菜。她很想知道丈夫還沒結婚的時候,以前就不吃東西嗎?但是婚都結了,本來就該拋棄小姐的身份,學著做個妻子。看到家裡一塵不染,東西都在該在的地方,確實是一種幸福。

 

我去過黃媽媽家,她家連冰箱都是整齊的。

 

既然丈夫薪水也夠負擔家用,她也漸漸說服自己喜歡這樣的生活,有了小孩之後,甚至辭了工作。沒想到帶小孩實在太辛苦了,比工作還辛苦,工作的時候有同事連成一氣,在背後說老闆壞話,但她推嬰兒車去公園,卻不能跟鄰居說自己丈夫的不好。

 

「小孩剛出生的那幾年,每天都睡不飽,老公要工作,不敢讓小孩一直哭,可是小孩多哭幾次就沒事了,他就是要我起床安撫,好像孩子是我一個人生的,他沒有責任,自己蒙頭大睡。那個時候住在二樓,真的很想抱著小孩跳下去一了百了。如果那時候住高一點,應該會跳,但二樓跳下去是死不了的。」

 

我分不清黃媽媽說這句話的時候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但我開始懷疑,所謂的母性,只是一種安慰自己的說法。

 

「後來買房子我堅持要買在一樓,沒想到會淹水,但那也只是偶爾,比每天爬樓梯好多了。就算知道有個弟弟妹妹,對兩個小孩的發展比較好。但我實在沒辦法再來一次一手提嬰兒車、一手抱小孩,等下還要拖菜籃車上樓的日子──」

 

現在教我從五樓提包垃圾到樓下,我都快跟室友翻臉了,每天過這種日子簡直是地獄。回想我媽在哥哥出生之後,還願意生下我,可能多少要感謝電梯的存在,如果我家沒有電梯,我媽可能早就從十五樓跳下去了吧。

 

剪指甲咔、咔的聲音告一段落,黃媽媽戴著老花眼鏡端詳兩手指甲。她竟然把眼鏡也帶進來了!她說是在服務台寄放了一副眼鏡,要用不怕找不到,還拿起角落書櫃的言情小說讀了好一會兒。

 

「別看我這樣,我以前也很喜歡看書。瓊瑤、張曼娟沒有少過。可是後來看連續劇都會被打斷,更別說是書了。」她的個性是看到有人在找東西,丈夫找鑰匙,兒子找課本,就沒辦法坐著不管,明明是他們不把東西放好,最後自己也被拖下水一起找。所以她在家裡,必須記得每個東西的位置,如果忘了自己放在哪裡,也不能期待他們幫忙。有一回找不到眼鏡,家裡都要翻了過來,買菜回來的路上也找過,怎麼找就是沒有。決定再配一副的時候,她記得丈夫說:

 

「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那天配完眼鏡,全家人連公車都不坐,走路回家,六歲的兒子走不動了,哭著要抱,但丈夫就是不抱,其實他這輩子也沒抱過幾次。結果,她只好自己抱著又大又重的孩子,跟著丈夫走在後面,一句話也不說。就為了省下那幾塊錢。那個夏天的晚上,沒有風,汗流浹背,她看著丈夫的背影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要走到什麼時候才能看到盡頭,不知道要低聲下氣到什麼時候。

 

好想回家。回娘家。

 

可是她沒有臉回去。公公、婆婆生病的時候,她跟夫家的親戚輪流看護,好不容易把他們送走,自己的媽媽過世卻沒見到最後一面,她的兄弟姊妹沒說什麼,畢竟該出錢的也沒少過,也是嫁出去的女兒,要照顧公婆,家裡又有小孩。可是她終於體會一件事:只要一天在這個家裡,自己就一天沒有自由。丈夫過世,光是顧著打點葬禮細節,根本沒心思考慮其他事,真正意識到丈夫不在了,是因為家裡再也沒看見亂丟的臭襪子和髒衣服,那個瞬間,她發現自己竟然鬆了一口氣。

 

有一天,唸大學的兒子放暑假回家了,她應該要高興的,可是先看到襪子丟在走廊上。她覺得累了,真的累了,連拿到洗衣籃去放的力氣都沒有。就站在那裡,看著角落堆積的毛球,電視上方的灰塵,水槽裡面沒洗的碗盤,歪斜的沙發布──其實這個家裡少了她也沒關係,反正已經這麼亂了,根本沒人會在意這些,這個世界少了自己,照樣會日出日落,沒人會在意這麼微不足道的事。

 

「我才是這個家裡需要消失的人。」黃媽媽說這句話的神情,幾乎可以說是絕望。那時後面有個聲音,打亂了她的思緒,是阿寶的腳步聲,兒子十歲那年帶回來的雜種狗,不到兩個禮拜小孩就膩了不想養,但那樣丟回去,沾了人的味道,狗媽媽應該也不要了,搞不好會被咬死。「我們家養狗,不像現在的人這麼講究,做健康檢查、吃有機飼料,就是吃點家裡的剩飯剩菜,想到狗來了以後,自己竟然變瘦,就忍不住笑了。」因為阿寶來之前,那些剩菜都是黃媽媽自己吃的。「到頭來,我跟狗的地位差不多,還不能搖尾巴換來好可愛的稱讚。」

 

時鐘指著四點,應該要開始洗米做飯,可是根本沒人回來吃飯,老公走了,兒子在外面打工。她決定換件衣服,提早出門遛狗。這天下午,她沒去平常熟悉的公園,反而讓阿寶帶著她去不熟悉的巷子亂鑽,她才發現除了菜市場和公園、市公所,自己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路上每個人發的傳單她都拿,房地產、選舉廣告、餐廳優惠、美髮院面紙,溫泉會館特價券也是在那個時候拿到。她跟著傳單上面的地址走,才發現本來以為是旅館的地方,原來可以泡澡,儘管燈光有些昏暗,但自己一把年紀也沒什麼好失去的。而且體驗價只要兩百。她把阿寶寄放在櫃臺,自己一個人進去。

 

那些跟自己一樣又醜又老,被重擔壓垮的的肩膀和屁股,毫不在意地裸露。隨便蹺腳、摳牙、挖鼻孔。終於能休息了。那時她才意識到,隨著年齡增長,為了回應社會的期待,長出跟自己截然不同的新人格。對別人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自己的事變得完全不重要。雖然美食街的食物遠遠稱不上是美食,但洗完溫泉,一個人坐在餐桌前面,有人為她端來熱騰騰的飯菜,已經是天大的享受。

 

隔天,在廚房煮菜,她忽然猶豫鹽巴該放多少。丈夫過世,兒子也不知道要不要回來吃。「我發現我自己不見了。」喜歡吃淡口味的自己,總是被嫌菜難吃,結果為了看到丈夫、兒子稱讚菜好吃的笑容,總會多放點鹽,多放點味精,費盡心思拿捏火侯。當下,她熄了火,把剩飯全倒進鍋子,煮成一鍋稀飯,三餐都吃一樣的東西。其實自己一個人,每天吃醬油配稀飯也沒關係,早餐就吃麥片沖開水,又能降膽固醇。那之後幾年都這樣過,一點不會不開心,省下的時間就拿去跳土風舞,到附近小吃店唱歌。

 

但是,兒子最近離婚回家了。襪子、髒衣服又丟得到處都是。

 

「這都是命啊,一輩子勞碌命。」黃媽媽說。我常常聽到有人說自己勞碌命,都是媽媽或阿姨,從來沒聽見叔叔伯伯這樣說自己。

 

那天晚上,我們在會館過夜。睡覺的地方二十四小時都是暗的,上方做成隧道圓拱,螢光貼紙發出淡淡的綠光,數排上下舖直線延展開來,各床鋪入口同樣做成半圓形的。老實說,看起來有點像墓穴。拉上腳底的布簾,我們互道晚安。

 

夜過天明,我們把浴衣隨手丟回籃子,取回置物櫃的衣服和包包,手機裡面有滿滿的未讀訊息,讓我覺得自己還是有朋友的。我跟黃媽媽一起走出旋轉門,腦中盤算要去哪裡吃早餐,她說她得回去幫兒子準備,頭也不回地離去,影子在她身後拖得長長的。

 

我抬頭看,溫泉會館的招牌有些鏽蝕,不知道經歷多少歲月,仿歐式的裝潢在日頭照射一樣老派,有些地方還髒兮兮的。不知道我老家附近有沒有這種地方。等到過中秋還是冬至的時候,也在附近的巷子找找看,帶媽媽來泡溫泉吧。

 


 

責任編輯:肥編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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