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了喔?

2017/06/16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放學了喔?」「對啊。」

 

一走出捷運站,榕樹下的吳杯杯坐在機車後座,跟我打招呼。

 

其實我早就大學畢業好幾年,但他見到我就一定要講這句,好像我還是那個常常睡過頭的國中生,那時候為了省錢買CD,我放學還會故意繞過這棵榕樹,自己走路回家。現在的我自己賺錢,反而喜歡戴上安全帽,坐上機車,把幾個銅板交到他長繭的手中,吹一段北投的涼風。

 

回到老家,外公正在看電視新聞,北投公園一堆人拿著手機狂奔,問我在幹什麼,身為大師的我,只好幫他下載寶可夢,收服家裡的妙蛙種子。

 

接下來,他戰戰兢兢打開Line以外的應用程式,走到公共浴室,啟動VR模式,浴缸裡面有個東西,是從來沒看過的寶貝!外公跟我狂丟寶貝球。只是,對方一動也不動,疑惑地看著我們,他看起來是一名軍人。

 

「你們看得到我嗎?」軍人問。

 

「我老歸老,老花眼還難不倒我。」外公說。

 

我揉了揉眼睛,青年跟寶可夢一樣,不存在於螢幕外的世界。

 

「阿公,那個不是寶可夢──」但是我說不出話來。

 

青年說,他在日俄戰爭的時候受傷,送到這裡療養,病來不及好就一直留在醫院,後來因為迴廊拆掉了,他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找不到路回去,就走出醫院大門,走進眷村的窄巷,發現巷子的盡頭是一間浴室,時不時就來泡溫泉。

 

「我就說,這眷村怎麼會有年輕人呢?我再泡也沒幾天了,以前眷村人多,泡進去會挨罵,現在大家都走了,浴室都是我的,但是人老了,泡澡容易心臟病發,等來等去,等到沒有機會。」

 

外公一直不願意跟我們搬進大樓,說他一個人可以照顧自己,怎麼樣都不願意離開這個房子,因為這裡的一磚一瓦都是他親手砌的。就算要死,他也想死在自己住了幾十年的家。但眷村開發的利益這麼大,沒事來場火災,或許他哪天就在睡夢中永遠不醒了。

 

「你不怕鬼嗎?」青年問我外公。

 

「不怕,我以前上戰場都是為了殺人,但是到了這村子,都是救人。」

 

中心新村在醫院旁邊,外公為了幫我媽買奶粉、繳學費,常常袖子一捲,就去國軍八一八醫院賣血,他說那時候賣一次,等於軍人兩三個月薪水,村民全都是行動血庫。

 

那時候很多老人在眷村,一日過一日,等著反攻大陸,等了大半輩子,終究沒見到新婚的妻子。看著人家千里尋夫,全家團圓,自己孤身一人來到台灣,將來死了,也是變成無主祭祀的孤魂野鬼。所以外公有事沒事就往燒金桶扔銀紙,他說,這是給過去的弟兄,也給未來的自己,希望黃泉路上一路好走。

 

青年說,他這輩子沒辦法有這種體悟了,因為他只活了二十三歲,永遠記得媽媽在港邊送行的眼睛。也許他活得久一點,他跟外公必須在南京的戰場,互相廝殺,再久一點,或許會跟著岡村寧次的白團來台灣,跟外公去金門,並肩贏得八二三砲戰。

 

青年說,「我在台灣,一個朋友也沒有。」

 

「黃泉路上無老少,」外公說,他以前就算有朋友,現在也變成鬼了,從今天開始,兩個人就是兄弟。

 

青年嘆氣,他想回家看看,但我記得外公曾經回去江蘇探親好幾個月,買了房子,幾乎等於定居,但回來的時候,瘦得不成人形,他不說在家鄉發生了什麼事,但從此絕口不提回家。我猜這個青年也一樣,那邊已經不可能有人認識他了。

 

外公說,好,人總要落葉歸根,等他腿腳好一點了,他們兄弟就結伴回家一趟。

 

那之後,我常常看見外公出門,拿著手機抓寶,就算遊戲退流行也一樣。

 

或許,外公抓的不是寶,他找的是朋友。

 

兩年後,外公在睡夢中過世,在他最熟悉的家中。

 

出殯的時候,道士吟誦招魂經文,冥紙漫天飛舞。

 

我彷彿聽到門鈴響了,出了門卻沒人應答。

 

一陣風吹過我身邊,我回頭打開手機,看到外公從藤椅坐起,笑瞇瞇收了包袱,青年也提了行李箱,兩人跟我揮了揮手,一步一步,踏上回家的路。

 

外公,一路好走。

 


封面圖片來源:pixabay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肥編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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