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頭偕老這句話其實是詛咒

2017/05/3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白頭偕老這句話其實是詛咒,所以雪在婚禮紅包袋上,從來不寫白頭偕老或百年好合之類的字眼。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只是顧忌別人的眼光勉強維持婚姻,不如趁早解脫。這個稍微超越她所屬時代的想法,導致她過了三十五歲以後才出嫁,冒著高齡產婦的風險生下了小古這個女兒。剖腹生產的同時結紮。

 

小古有時會抱怨為什麼沒有兄弟姊妹,為什麼媽媽比別人的媽媽還老,但也不過是嘴巴說說,其實小古很清楚同學說她沒兄弟姊妹時,眼神裡的羨慕。不需要和誰搶玩具,爭奪成績高下,生下來就是最好的。一路就讀私立學校,考上國立大學。

 

雪擔憂的是,不知道自己來不來得及陪小古長大。將近四十歲的女人,陪著兩三歲的孩子爬上爬下,二十四小時全年疲勞轟炸,比分娩還可怕。等小古大學畢業,自己已經六十歲了。

 

接下來,要小心自己不能跌倒,很多老人一跌倒,小孩就完蛋了。龐大的醫藥費、安養中心。她和古爸也是一路玩到三十多歲,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小古也能選擇自己的路。

 

小古喜歡潛水,一有連假就往外跑。雪總在想,是不是該多管教一點,但自己就是不喜歡父母的管教才這麼晚生小孩,就隨她去吧。也許這正是母女感情融洽的原因。雖然小古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常常看到那個大女孩背著氧氣瓶從船上沉下去,過了好久好久還沒浮上來的景象。

 

 

結果是天空帶走了小古。

 

航班BR672消失在赤道上方。

 

經過三個月的搜索仍然毫無蹤影,保險公司判定死亡,匯出保險金到受益人戶頭。

 

如果養兒是為了防老,那雪這一生該沒有遺憾了。

 

她和丈夫從來不動用這筆錢,好像用了這筆錢就等於承認女兒死去,繼續為小古繳納手機帳單──或許她現在身陷雨林之中,只是手機沒電。

 

雪每天都在語言信箱留言,就好像孩子只是和朋友出去玩,不小心漏接電話一樣。

 

母親的任務究竟完成了多少?

 

女兒的同學結婚、生孩子,以前還是小毛頭的,現在都是大人了。

 

而進入老年的自己,比當初想像的還健康。

 

或許就是太健康了。

 

如果一覺睡下去,就能夠不醒來,那她一定會選擇這條路。

 

 

這六年來,古上校去學電腦,因為孩子不在身邊,訂票、看氣象這些事都得自己打理。以前學不會的,現在沒有理由不會。

 

或許就是電腦和網路的發明,才讓老人一下子沒了價值,累積幾十年的經驗只要按手指就能得到,年輕人在電腦前面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一向挺直腰桿的古上校覺得自己像笨蛋一樣。

 

就連出門都可能被時代給追過去。

 

捷運剛開通的時候,女兒就帶他們夫妻在迷宮一樣的地底穿梭,而如今路線不斷延伸,紅色線已經到不了淡水。

 

女兒和他共有的記憶,就那樣永遠留在過去。

 

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地。

 

古上校的人生本來是這樣的:領取退休俸之後,繼續去哪裡做個保全之類的工作,做到不能做了,去住榮民之家,至少收費比較低。死了之後,妻子還可以領半俸,雖然兩個人差了十九歲,但當初說好要照顧她一輩子,古上校無論如何都不想食言。

 

兒孫自有兒孫福,古上校也只能做到這樣。

 

結果小古只活到三十六歲。

 

兒孫自有兒孫福。

 

古上校自己也沒能替父母送終,所以大概是上天在懲罰自己的不孝。

 

半夜的時候,雪珍會突然抓緊古上校的手說:「別丟下我一個人。」

 

可是古上校今年已經八十多歲,動過心導管支架手術,倒下是遲早的事。能吃能睡,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但古上校回答說:「別怕,沒有人能夠傷害你。」

 

就連死亡也不可以傷害我們。

 

應該說,這次,換我們來捕捉死亡了。

 

 

古上校湊近螢幕,打開電腦,硬碟中的光碟開始運轉──

 

五顏六色的熱帶魚,透過螢幕的藍光,傳送到老人混濁的瞳孔。

 

這就是孩子不遠千里,也要親自看見的畫面嗎?想到這裡,古上校就不禁慶幸,幸好失蹤的是回程的飛機,至少有玩到。房間角落一捲捲沒時間沖洗的底片,古上校不厭其煩地整理,漸漸地成為數位檔案。

 

小古總是忙著按下快門,卻沒有時間歸檔。所以她的臉書,永遠只有打卡位置而沒有內容。最後就停在巴布亞新幾內亞機場。

 

死神所不知道的是,老人多的是時間。

 

每次重看照片,就好像孩子還陪在身邊,跟他們說地球的另一端是什麼樣子。

 

女兒十八歲的時候撿了小狗回來,現在這隻老狗也已經十八歲,之前腎臟炎發作,女兒把屎把尿多挨了這一兩年。這下子,我們兩個老的沒辦法伺候你了。狗啊,你先走,我們馬上就到。老狗張大眼睛也不掙扎,古上校雙手一緊,狗再也不動。

 

 

古上校按下錄影鍵。眨眨眼睛,確認閃光燈上方的紅點亮著。

 

我想了很久,與其一點一點地失去自己,倒不如好好地跟這個世界告別。如果說年輕人的離去讓人感傷,那老年人的死亡不如說是讓人鬆了一口氣。生、老、病、死,是每個人都會走過的階段,現在八十八歲的我都經歷過了,這一生沒有任何遺憾。小古,爸爸不怪你。如果神明地下有知,希望你們原諒小古。至於我們的遺體就直接火化,跟屋頂的粉撲花埋在一起。

 

那株粉撲花是小古出生那年帶回來種的,現在長得比人還高,每年過年都會前前後後地開滿紅色花朵。小古失蹤隔年,那株花似乎開得更好了。

 

古上校把這當做一個暗示,知道孩子再也回不來了。

 

「我記得,水滸傳的最後跟我們一樣。」

 

雪替古上校溫好了第二盞酒,味道比剛才的辛辣。

 

宋江因為皇帝賜酒,擔心李逵在他死後造反,所以勸李逵先喝,自己也隨後赴死。可是毒酒的藥效一個月後才發作,所以還有時間回鄉。

 

但對這對夫婦來說,一個月太長了。

 

「如果後悔的話,還可以打一一九洗胃。」

 

雪聽了這句話,反而笑著替自己斟了一杯,好像可以死得快一點。古上校看著妻子的臉色漸漸轉白,心想自己大概也好看不到哪去。

 

可是太晚了,他覺得自己已經老到禁不起任何改變。

 

一壺平常能喝上個把小時的酒,一下子就喝完了。

 

「天黑了。」

 

古上校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中餐不是才剛吃過嗎?

 

看著窗外明亮的街景,雪知道,時間到了。她說,是啊,時間過得很快,一切就要結束了。不過不用怕,我隨後就來了。

 

雪塗上口紅,閉上眼睛,沈入黑暗之中。

 

那件特地換上的黃洋裝,讓古上校想放棄這所有安排,繼續活下去。

 


 

圖片來源:

Papua New Guinea@維基共用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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