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25

2017/04/13閱讀時間約 23 分鐘

 

經過新生兒區,這是整個醫院最充滿希望的地方,看到一個年輕媽媽在哭,坐月子不能哭啊,我問她哭什麼,她說她好老啊已經四十歲了,這個第一胎還是冒生命危險生的,我想你跟我比還早呢,她一想到小孩上大學的時候,媽媽已經六十歲了,就覺得很傷心,不知道自己活不活得到那時候。

 

我跟她說,我比你還晚生,但我記得最近看到女兒婚禮的成長影片,我抓著還是小嬰兒的女兒,一直揮手,說,這個是爸爸,這個是媽媽,這個是阿姨,這個是叔叔——想到小孩子剛出生的畫面,我也傷心起來,我以後也會變成這樣,不知道什麼時候該揮手,又不像小孩子只有幾公斤重,也不像小孩子三五年就長大了,臥病在床,意識不清,大概都要拖個十年,以前的老人七十歲就要上山,我現在隨時倒下都不稀奇。

 

這個媽媽想多買一點保險,我說就悲觀的層面來看,反正戰爭爆發的時候,幾歲都沒差。還有保險也不保戰爭,多買也沒用。

 

「說不定我會產後憂鬱症,因為這個孩子真的太難得,我怕自己沒辦法好好帶他,說不定哪天就抱著他跳出窗外。」

 

「這種事想想就算了,要是真的忍不住,一定要買了兩年之後再自殺。」

 

「為什麼?」

 

「因為保險公司認為想死的人,兩年內就會死,沒人會計畫兩年領到保險金再死的。」

 

「伯伯真厲害,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你是做保險的嗎?」

 

糟糕,我不小心說太多了。我說,我只是對保險比較有興趣而已。

 

「你看我活到七十七歲,小孩還不是平安長大賺錢,放心,能看到的就會看到,不能看到就是沒這個福份。別擔心,兒孫自有兒孫福,很老才生小孩的不是只有你一個。」

 

她點頭說,「對啊現在是大家都晚生的時代嘛。」

 

是啊,我只是走得比較前面。

 

 

回到家,打開瓦斯爐,不能不能,這房子還要留著賣別人,一把火燒了不值得。熱了昨晚的麵,又是一餐,不急,吃飽再上路。我還把鍋子洗了,收拾得亮晶晶,太太要是看到,一定說太陽從西邊出來。

 

時鐘指向晚上六點,節目換檔,新聞演的都一樣,遠遠聽到對講機和公寓鐵門關上的聲音。看來鄰居工作忙了一天,晚上才是自己的時間,他們的家庭生活才剛剛開始,但對我這樣失眠的老人,早上還好久,連少年飆車砍殺都嫌早。我按下鐵捲門遙控器,挪動肩膀,對準喉嚨,到時候要後悔也來不及,雞蛋碰石頭,鐵門一定比骨頭硬,我怕眼睛花花,連繩子都綁不好,跳樓要拉扯,吃藥要洗胃,當初這鐵捲門花了十幾萬裝,一定可靠。門降下來了,我的人生也落幕了。閉上眼睛,人生的走馬燈閃過,從軍、打仗、娶老婆、生小孩、軋三點半、跑警察、擺攤、兒子考上高中、女兒出嫁——都是我最重要的事。

 

也許遇見某一人 過著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會不會 也有愛情甜如蜜

 

人生走到最後,耳邊傳來鄧麗君的歌聲,我也想哼唱兩句,無奈鐵捲門卡著我的下巴,我說不出話來,只能嗯啊幾聲。很快地,我發現這不是幻覺,一個水靈靈的少女就站在我眼前,手上提著一個乖乖桶。

 

「為什麼你要躺在地上?」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早就想過,萬一被鄰居撞見,免不了打電話叫警察救護車,醒了還要被兒女責罵,全家可以共度難關之類屁話。所以就當作一場意外,你沒看過鐵捲門故障的新聞嗎,而且聽說意外或癌症逝世的死者家屬比久病的家屬積極樂觀,這統計不知道真的假的,但絕對比較不花時間。

 

「我知道!你要鍛鍊脖子的肌肉!」少女靈光一現。

 

算了,就當作我在練千斤頂鐵喉功吧,今天做什麼事都不順,下次應該先翻開農民曆,確定今天宜喪葬,我按下遙控器,鐵捲門重新上升,一邊想辦法轉移話題。

 

「你唱歌唱得不錯啊。」我說。

 

少女很高興的樣子,「當然囉,因為我是人魚公主。」

 

現在的年輕人莫名其妙,給你三分顏色,你就說自己是人魚公主啦,一定是電視看太多、電腦玩太兇、漫畫看到頭腦壞了。

 

「是真的,你頭上有章魚。」

 

我左顧右盼沒看到任何東西,八成聽錯了,但少女的眼神好像真的有什麼我沒看到的東西。我老人家年紀這麼大了,別嚇我啊,春寒料峭這種天氣很容易中風。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天花板的電扇在旋轉,算了你說是章魚就章魚,魷魚花枝都可以,我沒意見,趕快打發就好。

 

少女抬頭看著路燈撒落的燈光,說,「太陽很快就要出來了。」

 

月亮高掛空中,不知道這丫頭胡說什麼,反正我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你這意思就是在老人面前說自己時間不多,這叫活到七十七歲的我臉往哪裡擺?難道我多活的這幾十年都在浪費資源、製造污染嗎?但我也可以明白,對少女來說,春宵一刻值千金,但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半夜出門,萬一遇到綁架撕票怎麼辦?而且你說去找朋友,八成是一些不三不四的網友,你爹媽一定會很擔心,半夜不回家還在外面鬼混!

 

「太陽出來以後,我就會變成泡沫。」少女說話沒什麼邏輯,我不知道現在小朋友都讀什麼童話,但西方大概也有《西遊記》、《聊齋》這種故事。

 

「我要回家,那裡有我的王國。」

 

想在變成泡沫之前回家?落葉歸根嘛,我突然相信這怪人真的是公主了,再說跳海這方法不錯,海那麼深,人下去什麼都沒了,是意外,是故意,沒人知道,但對眼前的少女來說,結束生命是不是太早了?不對,我也沒資格說她,我能吃能動,但是這輩子能做的都做了,黃泉路上不分老少。

 

「等等,我也要去海邊。」

 

「阿伯也要夜衝嗎?」少女很高興。

 

夜衝?我只知道林沖夜奔,大雪壓垮他棲身的地方,妻子被奪,小人陷害,八十萬禁軍總教頭提了仇人的頭顱,從此投身梁山泊,我也是一條好漢,提把拐杖,很快就要去那海底王國。

 

「這種時候應該要拿明天出來,但我沒有名片,那就把身分證給你吧。」

 

何春花,民國四十七年出生。

 

現在民國幾年我年紀大了記不清楚,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年紀不可能是少女。但她穿著學生皮鞋、紫色長統襪、黑色百褶裙,還有灰色上衣套白色針織衫——在水銀燈的照射下的臉,果然,是個老女人。我遇到妖怪了嗎?

 

這個穿著制服的老太太,自稱是人魚公主。我可以想像她什麼衣服都穿,內搭褲、彩色褲襪、粉紅背心、丸子頭,想得到的都會試試看。果然走在路上就聽到,「老女人裝年輕」、「都幾歲還穿細肩帶背心」、「警察還不趕快抓走妖怪」之類的話。

 

「不過幾十年的制服,竟然可以留到現在。」公主說才不是,是女兒一天到晚亂丟東西,這是她去西門町重新訂作,要是被女兒知道,一定會被罵亂花錢,可是她不丟我怎麼會一直買呢,她也不體諒我一點。

 

「所以被罵什麼都不稀奇,老妖怪還算好。」

 

「天氣好,我們去洗頭吧。台灣洗頭最好了。」

 

我記得髮廊老闆娘有個兒子,小時候總是趴在梳妝台寫功課,洗頭妹年紀也很小,從南部來的,工作包吃包住,但是手都很粗,有時候戴著塑膠手套洗頭,還會被客人嫌,遇到長頭髮的客人,看著洗頭妹用軟軟醬料瓶把淡黃色洗髮精倒進頭髮裡,頭髮就像個黑洞一樣沒有變化,慢慢起泡,再把多餘泡沫向上推高抹掉,頭髮全部向上,變成尖尖的錐子。

 

還有哪裡會癢嗎?洗頭妹不管個性好壞,一定都會問這句,然後去沖水。

 

躺在皮椅上,頭靠著塑膠盆,「水溫這樣可以嗎?」

 

如果是離峰時間,店裡沒有小妹,這時候就會聞到老闆娘的香水,甚至連內衣蕾絲的形狀都能看得清楚,教人不知道眼睛該不該閉上,不像後來洗頭,臉上貼塊紙,洗頭的專心洗頭,客人閉上眼睛睡著也沒關係。

 

店裡的女孩子一陣一陣,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結果今天星期一,髮廊公休。

 

 

今天的火車票都賣完了,最快要等到明天,無奈訂了凌晨的票,火車站旁邊有個速食店,只賣三明治,健康得要人命,電視螢幕不斷重播「生菜可以減肥」,前面兩個女孩子很瘦,我想她們一定天天都來吃,而且還交代不要加醬,那吃草不就好了?

 

我以前還要帶兒子女兒去麥當勞,他們看到玩具就歡天喜地,反正我老了有時間,沒事就帶他們去吃,不用像他們同學考一百分,但兩個孩子也爭氣,總是拿到第一名,鄰居都問我怎麼教的,其實我哪懂什麼,是他們自己努力。現在我們這小地方終於跟上流行,旁邊卻沒有什麼年輕人,而且吃起來有點貴。店員只有兩個,客人那麼多,大概是因為台灣人最喜歡排隊,沒有排隊就不好吃。

 

我們合點一份,端著空紙杯和三明治找位置。在這裡吃飯沒意思,連飲料都要自己跑來跑去。

 

「黃太太,過來過來。」一個不認識的歐巴桑叫我們過來一起吃,她手上是自己做的越南三明治,看起來跟我們手上的差不多。這樣沒花錢就進來吹冷氣沒關係嗎?她說沒關係,來打工的都是學生,又不是自己的店,而且「我吃完也會收好桌子啊。」歐巴桑只喜歡吃這種法國麵包,只是越南人不包火腿,包豬肉和滷蛋。

 

「黃先生今天有來看你。」歐巴桑說。

 

「可是我沒結過婚。」公主說。

 

「那時候你在睡午覺。」但歐巴桑重點不在反駁公主,而是跟我抱怨,她遠遠來到台灣多苦,「別人以為我們都是華僑,台灣人一聽到華僑就覺得你一定很有錢,不會看不起你,但越南來的就不一樣了。華僑有錢起來是真的很有錢,我是從越南來唸書,因為越南一直在打仗,要念書只能出國,可是這國一出,就回不去,我爸在西貢開洗衣工廠,家裡專門洗美軍的衣服,家裡有錢,所以我當年考慮到底要在法國還是台灣留學,因為法文沒那麼好,就搭飛機到松山機場,降落的時候看到台灣機場附近都是田,馬上就後悔了。早知道就選法國,要不是生了小孩,我會回去巴黎,家裡連法文文法書都留著,可是我那麼優秀,小孩都不像我,遺傳到爸爸的懶惰基因。」

 

「我媽媽倒是希望我一輩子在家做事,所以怎麼樣都要想辦法離開。」公主說,「以前做難民,拿到東西就馬上塞進嘴巴,還好親戚在市區開店,我哥在那邊幫忙做學徒,不然舉目無親的都是住在空地難民營,人多就容易生病,我也一直咳血,可還是要做活。這個病後來搭三輪車,跑了半年才治好的。每天出門,都能看見四五個人被布包著抬出去,如果沒有親戚,我們就會在那。如果搶不到,那是生與死的差別。後來軍隊的人過來,我叔叔叫佣人全部圍起來,當地警察也來了,「其他地方就算了,就是這個房子不能動。但是那間房子,其實藏著蘇哈托政敵的情婦,要從我們這邊過去馬來西亞。」

 

「我爸媽那時候也是這樣逃吧。」歐巴桑說,「最疼我的哥哥,就死在船上。」那時候香港政府不願意讓他們上岸,很多船失去動力就在海上漂流。同一家人也可能坐不同的船,就這樣散落到美國、加拿大、法國、澳洲。家人遇到這麼嚴重的事情,自己在台灣逍遙自在,偏偏嫁了不爭氣的老公,人家難民的小孩都可以做生科碩士,自己的小孩還賴在家。

 

「壞事也不一定是壞事,如果印尼沒有暴動,我現在還在家鄉的那片田上,每天種田種到死,不會搭火車,不會搭輪船,更不用說飛機。所以一來到台灣,不管怎麼樣都要撐下去。搬到雅加達,我才比較有機會說印尼話,我連早上賣豆乾賣菜都可以賣給印尼人,去學校賣點心也可以賣給印尼同學,電影院人多,我就去去賣點心。在那邊看到成龍,想到這就是中國人啊,總要一天我要到全部都是中國人的地方。反正不管印尼話講得多好,我看起來就是華人,我七八歲的時候也不愛讀書,科學不像你們台灣這麼發達,蹺課去河邊玩也沒人知道。到處都是木板房。到了台灣,他們都講國語,有的講福建話,我講的客家話要到南部才有,可是我好不容易跑到大城市,絕對不想回去鄉下。雖然選的老公老了點,但是我沒有婆婆要照顧,想工作就工作,可是我不知道帶小孩為什麼這麼辛苦,小孩子為什麼一直睡覺?那樣他會不會死掉?走在路上,如果我不講話,我跟台灣人一樣是華人。很安全。」

 

這兩個歐巴桑好像同鄉一樣,整個聊開了。

 

 

不到晚上八點,黃昏市場賣菜的收了一半,豬肉垂在掛鉤上沒什麼力氣,賣生活百貨的坐塑膠椅。這裡本來是更大的菜市場,起碼佔了三條巷子,後來變成一塊長條不規則的公園,市場現在只剩一條巷子分出去幾家撐著,我們逛不了多久,連樹下的石椅都燙得不得了,我跟公主就搭接駁車到購物中心去了。

 

公主拿出手機玩遊戲,等級好高,她笑說,當然囉,我只是沒機會唸太多書。

 

我們這小地方不算繁華,但購物中心附近才真的是荒涼。

 

旁邊的鐵皮掛上帆布輸出,「都市更新軸線,創造歷史記憶」,這文案寫得莫名其妙,好像這裡從來沒有歷史,這點我基本同意,輪胎店、軸承行、鐵鋁窗真的不用讀多少書,但是要創造也創造別的,歷史記憶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我到了台灣第一次搭手扶梯,黑色的拉鍊像海浪一樣捲來,每次看警告膠鞋和手指的警示都覺得可怕,隔了五六階才踏上。」

 

這個賣場手扶梯側面擺滿公園椅,我們來已經找不到一張空位,倒是一個不認識的人把空空的購物袋放到地上,面無表情對空氣說「這裡沒人」,我也只好裝作很忙,對空氣低聲道謝,公主跟我總算能坐著聊天,會坐在這些椅子上面的都是好人,下午的家具賣場多的是躺下去坐下去就沒起來的人,但我們總是會有點不好意思,分心注意是不是有人來了,免費的冷氣是難得的福氣,所以千萬不要影響人家做生意,如果真的有人要買床買沙發怎麼辦?

 

九點半,賣場開始播放費玉清的晚安曲。

 

 

火車將在十七分鐘後開往海邊。我想起以前搭火車去看老鄉,瘋了、殘了的人才去的荒郊野外,每天在沒有路的地方搬石頭,最後,一場颱風,沖走五十幾條人命,這一生也像石頭一樣,回不去老家,反攻大陸無望。

 

公主從包包裡頭拿出一台手機,在上面直接寫字,不用鍵盤,甚至用說的也可以,我看見她嘴巴說出來的話,變成文章。她的部落格放了很多狗狗貓貓照片,送養認養的消息。這個世界真的以我無法想像的速度在前進,以前我上銀髮電腦班,還要輸入撥接號碼,期末簡報就是告訴電腦班同學,這是我兒子兩個月大的時候,一路到十二歲小學畢業,那之後兒子就不給拍了,變得不可愛。那個時代啊,螢幕中間會跑出沙漏或時間軸,我就用那個時間去上廁所、煮飯,當然那是我比現在年輕的時候,現在眼睛不行,早就不這麼幹了。

 

這樣的日子,我還能過多久?死去以前,現在這樣平凡的日子,就是最幸福的事了。如果這就是人生的最後一天,那我還有什麼好嫌棄?

 

想到這,肚子有點餓,平常這時間我早就上床,同行的公主倒是睡得香甜,嘴巴打開開,一樣是臭的,但為什麼一樣的事,老人看起來特別骯髒?她腳下那個乖乖桶,她說那是龍宮寶盒,但我想多少有點吃的,就算是真的寶盒,反正我也老了,再老也嚇不死我。我用鑰匙撬開奶粉罐蓋子。裡面裝了白色的石頭,說是石頭又嫌輕了,上面有小洞,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燒焦味,好像在哪裡聞過,我想起來了,但怕自己眼花,但摸起來的感覺就是,去七股參加朋友告別式,看到的火化骨頭!這女的看起來乖乖的,該不會是殺人兇手?我趕緊把蓋子壓回去,放回原位,對裡面的骨灰默念阿彌陀佛耶穌基督阿拉你好,我不是有意冒犯。

 

公主忽然驚醒,問我到站了嗎?我說還沒,又看我摀著嘴巴,回答我只是有點暈車。她翻找包包,全部東西都倒出來,終於找到暈車藥,但她也不拿給我,只是看著成分列表。

 

「溴化氫東茛菪鹼。」

 

公主又重複一次,溴化氫東茛菪鹼,可以抑制副交感神經。

 

但我不懂,她剛剛唸了什麼咒語嗎?

 

「我想起來我是誰了。」她說。

 

 

她是從附近一個老人村逃出來的,那地方的名字叫做花園之家。

 

那個地方有郵局、超商和電影院,但是只有一個出入口,所有地方都裝了監視器。鈴聲響了,就到餐廳用餐,時間到了,就回到房間。「我的情況還好,住的是單人房,但是不能煮飯,因為怕我燒了房子,只有配備電磁爐。」公主口中的姐姐都住七八人一間的房型,因為一個人獨處很危險,沒人知道她們會做出什麼事,她們無法保有自己的財產,首飾被偷,古董用不到,連冰箱裡面的東西都被吃光。除了病人,其他人都是醫護人員,請來陪病人玩這場實境家家酒。

 

「有這麼先進的養老院?」我問。

 

她說,那裡不是養老院,雖然大部分的住戶在六十歲以上,但大家最討厭養老院這個名字,都叫養生村。

 

「養生不就跟加鈣低脂一樣,是一種騙人的標籤?」我說。

 

「我們住進去才知道,這輩子回不了家,就算能回家坐坐一兩個小時,也沒辦法死在家裡。進了村子,我們的義務就是活下去。」

 

阿秋平常最喜歡玩Candy Cruch,寶石在螢幕中碰撞消散,她常常跟團出去旅遊,買藥買土產絕不手軟。我們那個村子雖然門禁森嚴,但只要有報備,精神評估鑑定通過,還是可以出門。

 

然後,阿秋決定了。

 

暈車藥裡面有溴化氫東茛菪鹼,可以抑制副交感神經,大量服用會抑制呼吸。吃了會有睡意,同時有錯亂、幻覺,吞嚥困難。阿秋每半個月去買一次,兩個月就存到二十盒。跟藥師買的時候就說要出遠門,想多買點預防,根本不會被懷疑。「仙納度」一盒六片,一片直徑一公分,所以買了要弄碎磨好。

 

「兩百片那麼多,怎麼可能吃得下!」我說。

 

所以行動之前,大概一小時左右要吃點東西。事前磨好的藥,就混在布丁或優格,加些蜂蜜,趕快吞下去。就算不會加快吸收,也可以幫你吞下去。最好還可以喝酒,因為酒可以加強中樞神經的藥物作用,效率提高百分之五十。

 

我聽得入神了。

 

那天晚上,公主跟阿秋約好,在公主的單人套房,所以沒人會注意到她們做了什麼奇怪的事。從監視器看起來,只是兩個人約好飯後一起吃優格而已。

 

最後,公主按下緊急求救鈕。

 

「如果我再晚五分鐘就好了。」

 

公主吃得少,恢復體力也快,但阿秋沒這麼幸運,肋骨斷掉,腹膜積水,從腳開始黑掉,打點滴打到人浮腫,斷氣的時候,血漿從眼睛和鼻子流出來。

 

「我幫不上任何忙,就算健保卡註記不要侵入治療,也因為我們腦袋有問題,說的話不算話,不能拒絕電擊和插管,要搶救到最後一刻。」阿秋人生最後的三個月,都是這個狀態,等到她的家人從國外飛回來,正式拔管,幾乎不成人形。

 

我說,我懂,這種事我已經看了太多,所以才想在鐵捲門下面結束自己。

 

「你不是要鍛鍊肌肉嗎?」公主說,「不用勉強安慰我。」

 

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鄧麗君為什麼要唱這一句,我現在終於懂了,士為知己者死,但是對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我們又能做什麼?新聞報導又發生人倫悲劇的時候,你看過底下網友的留言嗎?你要負全責陪伴這些老人嗎?你要改變這個社會嗎?我們能做的只是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不要驚動也不要多說,等待結局來臨,這就是最大的慈悲。活下來的沒有罪,沒有人可以拯救任何人。

 

所以,放過活著的人吧。

 

兒子女兒你們要放心地活下去。可以的話就生個孩子,把孩子帶大,不能的話,也要快快樂樂過完這一輩子,老爸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是你們,我只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遠到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

 

「要相逢,除非是,夢裡團圓。」

 

楊四郎從番邦回家見到母親佘太君,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什麼都不能做,什麼也都做了。

 

海邊就在距離月台不遠的地方,但公主的眼神牢牢盯住地下的鐵軌,她蹲了下來,舉起乖乖桶放在耳邊,好像那是一台對講機。

 

「大家都來了,你看不見嗎?」

 

黎明即將升起。

 

這是最後的路了,我也意識到,這時候應該要推她一把。

 

車輪與軌道的聲音、無盡的天空。

 

這段路永遠都不會結束。

 

這個國家欠我太多,也欠這個女人太多,如果她死了,子女一定會覺得是自己的錯,但是他們盡力了,媽媽生病也不是他們願意,那個村子聽起來很高級,包吃包住還有專業看護,大概是私人企業投資的山莊,不是一般人住得起。

 

如果是意外,一個久病厭世的老先生,一個旅行的歐巴桑,運氣就是這麼不好,歐巴桑遇到無差別攻擊,這個故事好像比較容易接受。然後,政府要照顧我一輩子,死刑很好,不死也不會把我放出來,反正我不能回家拖累兒女,不回家也無所謂,我不記得自己有過什麼,我的頭腦壞了,已經不是正常人了。所以就讓我們在這裡說再見吧,千里相送,終須一別。

 

距離下一班車抵達還有五分鐘十三秒。

 

最快的自強號,不停這種小站,但是它今天可能要停一停了。

 

「太陽出來以後,我就會變成泡沫。」公主說過這樣的話。

 

真的要結束了。

 

公主的笑聲,那麼令人安心。

 

「阿秋!」

 

陌生女子從軌道的另一側走來,穿著夏天的洋裝,戴著草帽,陰影遮住她的臉。她說這裡很適合野餐,打開草綠色的墊子,在鐵軌上方擺出三牲、鮮花和素果。但是從她身後射來的光芒,不是清晨的曙光,是火車進站了。

 

鮮紅肉屑一下子模糊了玻璃。

 

火車逐漸湧出乘客。

 

「不可以喔。」公主搖搖頭,從乖乖桶對講機那頭似乎傳來訊息,「不可以造成別人的麻煩。」

 

距離自強號抵達還有四十七秒。

 

阿秋消失了。

 

公主走出月台閘門,向海邊走去。太陽要出來了,海水在我們前方湧動,再一步,就能離開岩石,離開地面,離開這個世界。我把拐杖放在原地。最後這一步,已經不需要重心。

 

「阿秋說,她已經做好冰淇淋等我們了。你想吃什麼口味呢?」

 

我選香草。公主說她知道了,一把丟出乖乖桶,紅色弧線落到海面,公主卻突然停下腳步交代說,「我先跳,你等五分鐘再跳。」

 

「我怎麼知道五分鐘到了?」我問。而且這種天氣,根本分不清楚哪邊是海洋,哪邊是天空。公主飛快設定鬧鐘,把手機插進我襯衫口袋。

 

「如果五分鐘以後,我沒有浮起來,你就可以來了。」

 

那個纖細的身影,毫不猶豫,像跳水選手似的回到海底王國。那個瞬間,她確實成為了泡沫。紅桶在海面浮沈,好像有人抱著它嬉鬧,我幾乎等了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想到家裡瓦斯不知道關了沒有,門有沒有鎖,電燈應該有關,因為房子是暗的。紅色乖乖桶越漂越遠,再也看不見,曙光從海平面的另一端升起。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手機忽然響了,這麼早誰打電話給我?找了一陣子,終於在襯衫口袋摸到,但我從來沒用過鬧鐘,乾脆讓它繼續響。

 

「媽媽唱歌給你聽喔。」

 

年輕的太太坐在我身旁,抱著懷裡的小嬰兒,左手牽著一個小男孩,但她似乎看不見我。她的模樣很年輕,跟最後生病的樣子完全不同,我幾乎要忘記她是我千挑萬選從家鄉帶出來的姑娘了。忽然,她問身邊的男孩,「你要跟媽媽回大陸嗎?」

 

小男孩搖頭。

 

我記得女兒生出來沒多久,兒子一直打破湯匙,太太一直催我去買,但我覺得用鐵的也湊和,就在最後一支湯匙打破的時候,太太說去找朋友聊聊,帶著孩子出門,那天晚上坐末班車回家。

 

「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早就走了。」太太常常跟我講起這句話,但是她二十幾年來只回去娘家一次。

 

「我們回家吧。」

 

她站了起來,回頭往火車站的方向走。

 

如果有那麼一天,你說即將要離去。

 

我會迷失我自己,走入無邊人海裡。

 

我的視線模糊起來,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做,但我完全想不起來。臉上有鹹鹹的水,可能是海面的陽光太刺眼,或是年紀大了流眼油。奇怪,我怎麼會在這個地方,我想回家,又忘了自己家在哪裡。醫生叫我不能自己一個人出門,這下一定要挨罵了。算了,我忘掉的事情太多,不差這一樣。我現在好想睡覺,好久沒這麼睏了,就在岩石上瞇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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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笨笨的小B @wiki by c.c 2.0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肥編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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