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24

2017/04/07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六、人生七十才開始,但對我們這種老人來說,這個春天真的太久了。

 

人生七十才開始,但對我們這種老人來說,這個春天真的太久了。我只有過年的時候,發現自己有對兒女,但現在元宵節,年還沒過完,上班的回去上班,學校也開學。畢竟他們年輕人的工作和生活重要,我老了,沒用了。

 

我們家不是特別偏僻,只是捷運沒到,以前大家沒有捷運還不是過得好好的?而且捷運還不准吃東西,叫賣菜的怎麼辦?反正一進台北我就全身不對勁,兩層樓透天厝住得好好的,沒事打擾孩子的生活做什麼。我們這有火車站,區間車還是有的,但說要去看花燈,中正紀念堂也嫌遠了,不對,現在連燈會也搬去別的城市,搞得我頭暈眼花,但現在的人也不稀罕花燈,舒舒服服待在家裡看電視多好。

 

附近開了咖啡店,我懷疑這種店可以開多久,但本來就有的珍珠奶茶店也改裝,好像怕被新店比下去,我才發現這裡好像不一樣了。不然我們這條街雖然不是很荒涼,但吃的就只有薑母鴨、羊肉爐,加上幾家麵攤,以前還有自助餐,但現在備料成本太高,老闆娘年紀大身體不好,早就收了。修機車最多,水電材料行醫療器材也有,小工廠零星幾家,不是那種沒事可以走進去的店,但這些客人穿著雨衣連安全帽都不脫,不像有閒功夫喝咖啡,所以這家咖啡店我看沒多久就倒了。

 

屋子空蕩蕩,只有電視的聲音,電影台重播都一樣那幾部片,我懶得回樓上房間,都在客廳睡覺,電視開整晚。餓了就用鍋子煮麵,拿雙筷子就能吃,省得多洗一個碗。但這個鍋子有點油,上次吃了沒洗,但不都是吃的,還能比清潔劑毒嗎?我這也算為環保盡了一份力。

 

每天散步一樣的路,清晨五點,天還沒亮就去運動場,然後去土地公廟泡茶,讀書,洗澡睡個午覺,去公園泡茶下棋,一個人吃飯,五分鐘就吃完了。人家看我吃這麼快,就知道是做事人。

 

那邊的房子本來有條河,從我爸那時代開始就在那養鴨,後來河填了,變成安全島,我還是認為那是我的地,在那邊晒棉被,堆東西,應該會被鄰居檢舉,但那個時候整個社區也搬得差不多了,我養的狗被毒死,附近起了幾次火災,被我第一時間發現,沒燒到我家。所以我常常關心左鄰右舍,絕對不讓別人害我。

 

碰上星期三,搭醫院專車去榮總拿藥聊天,但我今天特別有精神,踏進醫院,看到拄拐杖、坐輪椅的病人都覺得不好意思,因為我從今以後不用吃這些苦啦。醫院裡面,到處都有能走能動的老人,他們心中一定也有跟我同樣的想法。真想請服務台廣播,想死的老人快來找陳老先生,但這樣一定會被警察抓去精神病院,我還沒這麼傻。

 

不知道地板沒乾還怎麼回事,我腳下滑了一跤,抓住牆邊扶手,醫院現在都這樣拼業績嗎?旁邊的護士趕來扶著我,說,唉唷爺爺你們這個年紀的老人不能跌啊,一跌就起不來,很多老人本來比年輕人還健康,結果一摔就起不來,沒多久就死了。

 

我白了護士一眼,雖然我很想死,但絕對不想要這種死法,順手摸了她的屁股一下。要活就要動,現在能摸,就要趕快摸。

 

「老秦你來啦。」

 

老牛把陳念成秦,聽久就習慣,他也是大陸來的,年紀少說比我大個十歲,但身體硬朗,連膽固醇數字都漂亮。

 

「別杵在那,下棋。」

 

老牛從醫院的公布欄後方抽出一張棋盤。這醫院大廳就像他家開的一樣,到處都擺滿他的財產,剛剛的床位都是病人前腳剛走,他就自個兒拎著棉被躺上去了。護士總奇怪他哪裡變出這些玩意兒,其實棉被藏在急診室附近角落,那邊人來人往,只要不擋路,誰還顧得上盯老牛?之前改建中正樓的設計師說,過去那個時代醫院沒有什麼遊民,但我又覺得,搞不好我們就是遊民?不管,我要說的是老牛在這個地方最有資歷,人面又廣,大家都服他,當你被醫院迷宮搞得暈頭轉向的時候,他會起身扶你一把。以前沒有服務評鑑,護士白你一眼,好像在說病人都要死了,你沒什麼大病在這浪費醫療資源呀?整個人縮回去,有苦說不出。真遇到溫柔的姑娘,她們也常常聽不懂我們的口音。一肚子的委屈,只能用拐杖敲打櫃檯來說。

 

醫院服務台的大理石櫃檯有一百四十多公分高,形成天然的盾牌,護士和訪客之間只能看到彼此的頭頂。

 

「我要找柳爹公,柳爹公你懂不懂?」護士聽不懂老兵的口音,老兵又不識字,再拖下去彷彿就跟戰友天人永隔,氣不過就拿起拐杖敲打櫃檯,年輕護士躲到櫃檯後面,唉,這樣更問不到。老牛從棋局退下,過去問他要找誰?雖然老牛也聽不太懂他們四川人的口音,但總算問了出來。

 

柳,就是柳杯威的柳。劉,就是劉伯溫的劉。

 

爹,就是爹股的爹。德國的德。

 

公,公公什麼都沒有的公。空空什麼都沒有。

 

劉德空。生於民國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極重度殘障,住在7035六人病房。

 

 

「我怎麼還沒死?」

 

病床上的老人睜開眼睛,空仔以前是開戰鬥機的,一表人才,只是現在頭髮剃了,人也瘦了,認不出來。空仔一臉木然看著我:「老魏你怎麼這麼晚才來?」

 

「他不是老魏,我才是。」探病的老先生說。

 

空仔點點頭,「那老魏你又是誰啊?」

 

前言不對後語,老魏沒回答,低頭幫空仔換尿袋,按摩身體,空仔像是溫馴的小動物,任人翻動。空仔自顧自唱著,開頭還不知道他唱什麼,越聽越耳熟: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苦啊!」

 

《四郎探母》這段唱詞,我們不知道這輩子聽了多少遍,但是每次聽,眼眶一定泛淚,空仔又喃喃唸著,我怎麼還不死——

 

「我也好想死啊。」這句是我說的。

 

我得了失智症,醫生說就是健忘,以前叫老人痴呆,現在不只老人,中年人也會痴呆,就改叫失智。教我不能一個人出門,下回複診一定要家人帶我來看。笑話,老子我十歲就離了家,現在七十多歲你叫我不能一個人出門,又不是沒手沒腳的,但看完小伙子醫生傳過來的文宣,還有旁邊陌生女人的哭聲,不是哭哭啼啼,那聲音之高之長,好像唱戲似的,我拿出老花眼鏡,一看不得了,我自小體弱多病,喝喝藥酒吃草藥,也久病成良醫,活到現在,以前身強體壯的朋友,倒是死在前頭。這失智比癌症愛滋病還可怕,不會好就算了,活到這把年紀誰身上沒病沒痛沒有疤?慢性病藥有吃跟沒吃一樣。失智會慢慢忘記自己是誰,更糟的是,還得像嬰兒一樣要人把屎把尿,有人性格大變,動不動發脾氣,妄想別人下毒害他。

 

「——你開玩笑的吧。」老牛說。

 

「那你覺得好笑嗎?」我說。

 

我兒子去國外念博士,女兒剛結婚,眼看就快抱孫子,雖然太太死得早,但我白手起家來台灣打拼到這個地步,剛好可以說是個小康家庭,功德圓滿,我死而無憾,但孩子將來要照顧一個孩子已經夠累了,再加我一個老的要包尿布要抽痰拍背,不是叫兒子丟下博士回台灣,就是做女兒的拖油瓶,等我躺了十年,他們老了生孩子沒意思,我自己知道沒娶妻生子的苦,怎麼能讓孩子再來一次,所以我這回是下定決心。

 

空仔還在唱那兩句,受了孤單,困在沙灘——

 

總之我心意已決,但男人年紀大了,常常只剩一張嘴,找把刀練習一下好了,但這種東西沒人隨身攜帶,我只好走去跟護理站借美工刀,大廳的冷氣是要冷死人嗎,不病都給冷出病了。步伐快速的護理人員從我身邊穿過,我覺得自己就像石頭一樣擋路,但是要快也快不起來,好不容易走到護理站,小姐,可以借我美工刀嗎?熱心的護士就說北杯你要切什麼,我幫你,老人家拿刀危險啦。我很想說切開我的心臟血管,但那樣不行。

 

我忘了要切什麼了。我說。

 

沒關係,要的時候再跟我說。要記得吃藥喔。雖然她笑得很可愛,但這不是把我當老人痴呆了嘛。

 

去買美工刀,我身上又沒帶錢,既然刀子危險,至少尺可以借我吧。護士沒什麼懷疑就給我了。我拿著OO補習班的塑膠尺回到椅子上,悲憤往手上一劃,要死了,怎麼會這麼痛,換成刀還得了!割腕這方式還是算了。

 

吃藥的話,簡單,我們誰身上沒有個百顆千顆藥的,醫生開那麼多,哪可能全吃完嘛,還是全吃完會死得比較快?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全部混在一起,一定超毒!藥局在批價處旁邊,人滿為患,我問能不能多給點安眠藥,因為都睡不好,錢不是問題。

 

可是太多人先我一步,藥師說安眠藥一次不能拿太多,怕有人想不開。更可惡的是我今天才知道什麼叫安慰劑,竟然拿便宜的維他命充數,難怪我吃藥都沒效。這些商人真的很過分,要我們不死,又讓我們睡不安穩,偷工減料還在那邊理直氣壯,說是為我們好。算了,看看那些送急診室洗胃都是吃藥的人,農藥老鼠藥都不夠毒。我還是想點別的辦法。

 

走廊窗簾架看起來有點希望,我把脖子套在繩子上,試了試,接下來就要天人永隔。我今天可是穿上最好的西裝,整理好領帶,雙腳一踢,皮鞋掉下去了,連我的腳都縮水了,原來的鞋子太大,但我也沒力管這麼多,就讓第一個發現我的人幫我穿好吧。

 

碰,窗簾架塌了。

 

第一個發現我的人是護士。

 

「伯伯你怎麼了。」她趕忙檢查我的呼吸

 

「我以為這是調整脊椎的帶子。」我說完,故意拖著腳步,就怕小姐叫我賠那個窗簾架,一套大概不便宜。忽然一陣風,吹過窗外的樹,看來只剩下跳樓。我走到窗戶旁邊,看著窗下人來人往,一切歷歷在目,連賣飯糰的人找多少錢都看得清清楚楚,這可能是人死前的迴光返照,不對,那應該是因為我在二樓的關係。這種高度是死不了人的。

 

既然要死,就到頂樓去吧。

 

電梯沒到頂樓,得自己慢慢爬上去,我是兩階休息一次。安全梯上面塞了很多雜物,像是棉被、玩偶、儀器,要在這裡摔倒,可能要好幾天後才會發現,我很怕,每一步都走得特別小心,就怕變得半死不活,到時候拖累孩子。爬到門前面,只有綠色指示燈微微的光,感覺就像到了地獄,我以後會下地獄嗎?無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總比活著見到地獄好。

 

門很厚,怎麼樣都推不動。特別是對一個七十七歲的老人而言。

 

鎖轉來轉去就是不開,我不願意就這樣回去,好歹爬了六十四個階梯,我貼著鐵門,聽著對面水塔的聲音,想到軍中鬼故事常有屍體藏在水塔,該不會這是個暗示,不對,如果鬼神有靈,應該會讓我發現,但那樣會被當做證人訊問,免不了受到注意,這樣我的計畫很難成功。想了想,我後退下樓,這是對膝蓋最好的走法。

 

「伯伯,你怎麼走得滿頭大汗?該不會發燒了吧。」

 

又是剛剛那個護士,在冷氣超強的地方,我這樣真的很怪。「沒事,不過是剛剛大便太用力。」我趕緊跑進廁所,想用擦手紙來擦汗,結果連機器都變了,說是烘手機,吹出來的卻不是暖風,噴射氣流從四面八方夾住我的手,感覺就像電到。這麼一嚇,我流的汗更多了。馬桶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吧。我扶著把手,一坐上去,竟然熱得不得了,我東按西按,竟然還噴出什麼東西,該不會是前一個人的屎尿,溫溫熱熱,這個世界真是瘋了。

 

「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我拉著褲子皮帶,靈機一動,掛在置物的掛勾,人站在馬桶上,再把脖子放上去,一踢就好了。結果鉤子是黏的,拉兩下就掉了。現在政府包商偷工減料,怎麼不釘釘子呢?

 

隔壁傳來清潔員的聲音:「伯伯你沒事吧,有沒有怎樣?」

 

我該死,打擾人家休息。算了,如果在醫院自殺,很容易就被救回來,還是回家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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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笨笨的小B @wiki by c.c 2.0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肥編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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