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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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樓商場後方，貨車出入，工人吆喝，倒車燈警示嗶嗶。廟會封街，掛條毛巾的男子喊，放炮囉。神轎跟我擦肩而過，信眾從工地一樣的地方湧出——天氣晴朗，但路面爛泥巴，發出淡淡尿騷味，兔子大小的老鼠被鞭炮嚇得跳出陰溝，跑向公寓深處，長廊末端是夜市，麵攤的燈光就是入口。跟著阿婆走，這大樓濕滑的牆面連春聯都貼不住，旁邊有人留下勸世文句，字跡未乾，凝結成黑色水珠。
「錦上添花人人有，雪中送炭世間稀。」
藍色鐵門後傳來電視的聲音，旁邊沒有門牌，而是用奇異筆寫著一長串：三重區正義南路二十九街三樓七十五室。簡稱三七五室。
二十九號是一個門牌，但分成上百個房間。
走上手扶梯，一個老人坐在自家門口，聽著廣東大戲。他背後只有一盞日光燈。這麼狹窄的走廊，門口還撒冥紙，我不知道該不該走進去，阿婆說別怕，只是剛有人走了，道士在做法事，人總會有這一天的。
阿婆房間內堆滿塑膠袋直到天花板，地震的時候好像會被這些東西掩埋，裡面沒有廁所，只有一個廚房，堆滿袋子，紙袋都黏在一起還沾了老鼠屎，阿婆通常在這裡上廁所和擦澡，這裡只有幾張紙和一塊草蓆。電視上方擺滿一排殺蟲劑，阿婆很愛乾淨，所以到處都會噴，而且噴完會香香的，難怪我進來覺得跟外面不一樣，但本來就潮溼的地板噴了殺蟲劑更滑了，阿婆這樣不會滑倒嗎？
阿婆打開電視，這是她回家的第一件事。摺疊桌上擺著麵線紙碗、塑膠袋、塑膠杯，還有沒吃完的食物。
新聞說有上萬人上街遊行，我想我女兒一定也在那裡，但是畫面跑得太快，看不清楚我女兒到底有沒有在那裡，只知道很多人聚集在台北車站，好像有個年輕人死了被丟到山上，但到底是自殺還是被打死的還不確定，還好是男生，但我女兒也留個短頭髮，不知道是不是被當做男生，但那個衣服和體型應該不是她，等一下重播我再看清楚一點。我想過不久大概又要收到傳票，還好上次那個律師的名片我有留著，只是到底是放在梳妝台還是衣櫃？上次女兒教我用手機拍照，可是我一直沒拍，拍起來就不怕弄丟，所以這個手機還是要學才行——
「換個位置好嗎？」
阿婆說，她只有左耳聽得見，必須坐在我右邊，因為助聽器壞掉以後她就不修了。所以剛剛講話大聲，不是要吵架，是她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更沒辦法正眼看人。
這個房子亂七八糟，可是又有看起來很高級的濾水器和棉被，而且還沒開封。阿婆不好意思笑說，那都是騙錢的，她買的時候就知道了，可是人家花了那麼多時間跟我聊天，不好意思拒絕，就買下來了。不說這了，阿婆從石頭堆裡面拿出醃菜，她說這是天然的冰箱，可是醃菜黑黑的，看起來就很難吃。
「一口，只要一口就好，吃過的人沒有不喜歡的。」
阿婆都這樣說了，我只好吃吃看。
原來是疏洪道的野草！可是吃起來酸酸甜甜，跟我煮的野菜粥完全不一樣。我本來以為拔草是老人之間的流行，但其實是我們已經窮到必須吃草來填飽肚子。
「我就說吧。」阿婆露出開心的笑容，「要不要帶一點回去？」
「不用了，我下次再來找你吃。」
沒有下次了，阿婆也知道這點，但是她卻回我：
「好的，好的，再來玩喔。」
明明我一塊錢都沒拿，為什麼反而有罪惡感，早知道是這樣，就讓她坐牢算了。是我太雞婆了，他們之間的事，我跑進來攪和做什麼？忽然，電視新聞一閃，這次學運除了年輕人之外，還有年紀比我還大的老人參加，他們包了遊覽車，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過來，原本說已經死了的男生也出現了，大家都懷疑自己撞鬼，但光天化日之下，怎麼可能有鬼？他說起自己被丟包到山上失去記憶的事情，然後那群老人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但他們已經等了幾十年，這個國家還是沒有什麼長進，所以他們不等了，他們現在就要出來聲援。我看到女兒站在火車月台，白色布條前面，拿著麥克風說話。
「你看，電視上面的是我女兒喔。」我猜得沒錯，她真的在那裡。
阿婆說：「長得很漂亮，很像你耶。」
我知道女兒跟我一點都不像，但聽到這句話還是很開心，可能我們長得不像，個性也不一樣，但我相信她做的事有意義。女兒啊，你要好好加油。媽媽不會拖累你的，打開通訊軟體，那裡有我唯一的聯絡人，我想稱讚她做得很好，可是又不知道怎麼打字，東按西按，按到一個熊的圖案，算了，我想那個圖應該可以表達我的心情。我現在也要搭火車到那裡，去看看我的孩子。
封面圖片來源：笨笨的小B ＠wiki by c.c 2.0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肥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