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22

2017/03/31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我跟女兒約好要到郵局辦定存續約,其實已經過期半個月,但女兒要今天才有時間,我坐在櫃台前面,玻璃後的櫃姐進行作業,一邊若無其事問我身旁的女兒是誰,我說是女兒。

 

「長得完全不像。」櫃姐說。

 

「這孩子像她爸爸。」

 

「哎呀現在定存利率很低,要不要買還本保險,二十年後,阿姨你七十九歲可以全部領回——」

 

聽到這句話,本來在玩手機的女兒抬頭看了她一眼。

 

我像個受訓的小學生一樣,認真聽這個年紀跟我女兒差不多的人講些什麼,雖然我根本不懂,只是自尊的關係不敢問也不敢打斷。

 

她印了一張單子,上面寫了年齡、每年付出及得到的數字。

 

「這個好像不錯?」我看向女兒,希望她也會同意,因為我不管在不在錢都是留給她的。

 

「大概吧。」女兒的態度像是那是你的錢,我不太在意。但我只是想賺點小錢,也不是很貪心的人。

 

「現在日本、歐洲都實施負利率——」

 

「負利率是什麼?」我問。

 

「把錢放在銀行,不只沒有利息,還要付保管費。」她說。

 

女兒還是靠在櫃台上,眼睛不離手機,鍵入負利率,看起來櫃姐說的是真的,因為全球經濟不景氣,大家不敢花錢,過多資金凍結在銀行,造成銀行的負擔,所以有零利率甚至負利率的手段,希望存戶把錢拿出來投資。這是網路講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我知道,有恐懼就有需要。

 

櫃姐拿出產品文宣,全彩印刷,老公公拄拐杖、老奶奶打毛線衣,兩人身後是紅磚平房,天際線還有一道彩虹。但我在想,有人上山不拿登山杖嗎?這樣不是很容易滑倒嗎?

 

我的定存已經拆成好幾張,即將轉入保單,女兒把手機玩一玩,就放下說:「不要買比較好。」

 

「可是人家做得這麼辛苦,單子都寫好了。」我說。

 

「沒關係,」櫃姐臉色一變,但不單純是生意做不成的不爽,反而像是鬆了一口氣。「在跟家人通話嗎?」

 

「爸爸說他要拿回家看看。」女兒說,但她爸爸早就死了。

 

既然女兒自己找了個下台階,那我就這樣說吧。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說。

 

但又忽然覺得我有什麼好對不起的?買保險跟買菜一樣,買了也應該可以在三天內退貨。網拍都有七天鑑賞期了,保險投資這種動輒幾十萬的東西,為什麼不可以考慮久一點?

 

「要的話再來找我。」

 

待了一會兒,看著櫃姐把文件送進碎紙機,定存的流程全部重來一次,最後還遞出名片,笑笑送我們離開。

 

出了郵局以後,女兒跟我說:「既然是保險,為什麼不提身故或殘廢?以你的年齡來看,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而且定存有整存整付、零存整付,那張保險的比較基準明顯少了複利。」

 

以前定存利率高的時候,錢放在郵局都不用煩惱,利息夠拿來買菜。我這輩子也不是很貪心,只是想比現在有的更好一點,但我沒想到郵局會騙我,比那些賣健康食品的還可怕,他們是幾千在騙,但保險隨便就是幾十萬。就是這樣的小貪心才會被騙吧,太誇張的條件誰聽到都會怕。

 

「你怎麼不早點阻止我,害小姐那麼麻煩——」

 

「我哪知道你那麼急著買,一聽到有錢賺就沖昏了頭,要不是我馬上上網,你就完蛋了知不知道!」

 

女兒一邊罵我,越講越生氣,我害怕的態度讓她更氣,外面的推銷員不管是賣羊奶、賣紅外線腰帶、賣英文雜誌、靈骨塔,某某宗教也想開導我找到生命真諦,面對這些人,女兒一律皮笑肉不笑說:「不需要謝謝。」她訓著訓著,我被樹下那群人吸引過去,他們就像保單圖片走出來的老人,活生生就在我眼前。

 

人行道上立著大賣場買來的塑膠仿木屋,拄拐杖的老爺爺談笑風生,打毛線的老奶奶說剛剛做完瑜伽,現在神清氣爽、膝蓋也不痛了——這些人都屬於同一個老人院,每天都在這裡,歡迎大家來聊天。

 

難怪那些推銷員沒生意,這個老人院包生包死包醫療,連宗教都有,根本把別人的業務都吃下來。

 

我被糾正了,他們說自己不是老人院,而是花園之家,還說如果我有需要,他們也很樂意為我服務!但老人院就算改了名字,一樣在等死。

 

「愛就是付出體諒和關懷。」

 

老奶奶唸出詭異的教條竟然沒咬到舌頭,但我想去看看又不用花錢,交個朋友,有什麼不可以,我堅持要去,明天就去,女兒說她不管我了,反正那是我的錢。

 

 

花園之家的接駁專車,把各式各樣有興趣的人載來,有瑜珈老師、陶藝家、部落客,更多的是老人,甚至有美國、日本來的老人。他們說來到台灣,呼吸台灣的空氣,病就好了一大半。

 

下車之後,兩旁是巨大的樹木,太陽再大也不覺得熱。山腰上的紅磚平房,完整的四連棟,現在已經很少見了。

 

第一棟,是日間照護中心,大家各自依照興趣聚集在一起,有人焚香靜坐,布簾後面聽說是精油按摩,布簾也是學員做的,這裡把住戶稱為「學員」,大家一起笑著跟我說「活到老學到老」,我覺得怪怪的,真的有這麼好嗎?但又好像不錯。

 

樹下有人用鳥卦算命,兩隻小小的白文鳥,能看見你的前世今生,算命師也退休了,他說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後天子時,我叫他不要想不開,他說,閻王要你三更死,焉能留人到五更。還說到地府的路他很熟,好朋友都在地下替他打點好了,就等著接風。五年前,他花了好多時間才找到這家可以收容寵物的地方,很多老人院聽說都不能養寵物,但他們說的話沒人聽得懂,重聽又聽不見別人說的話,連動物都沒有的話,應該是真的很慘。

 

花園之家開辦課程,電腦課也有,連七十歲老爺爺都有自己的部落格,對政治發表意見,大家叫他長江一號,他驕傲地說,他已經發了一百八十幾條評論,桌面的文字檔點開:

 

「國民黨愛台灣,十大建設解救經濟。」

 

「生活苦悶嗎?年長不舉,攝護腺腫大,子女不孝,通貨膨脹,利率降低,核電廠污染,都市更新,新任總統,政治腐敗,台灣的未來該向哪裏去?我自己是榮民,了解你的心情,歡迎來聊聊,『跨界通訊』網址:www.proudpeople.com」

 

我以為這種留言都是黨工,我錯了,他真的是單純的狂熱份子,絕對沒收錢,只是好的不學,都學那些騙人的。

 

昨天在郵局碰到的那對夫婦,採了藥草回來,要泡茶給大家喝,清涼解毒。手機叮地一聲,大家都摸了一下口袋。老先生說孫女最近會笑了,點開十秒的影片,老太太也跟著笑了。

 

「你看,」老太太說完,點開影片,手機發出小孩的笑聲。「笑成這樣。」

 

「你看,」老太太又說了一次,好像要按了播放鍵,自己才可以笑一樣。她拿著先生的手機,看了五次還不夠,回到房間拿出自己的手機又看了十次。

 

除了老人,抗癌鬥士也讚賞這裡的有機蔬果,我跟他們一起用餐,意想不到地好吃。同行也有人帶孫女來參觀,十幾歲的小女生沒問過人就轉走新聞台,換到娛樂新聞,我們也湊和著看。

 

宋芸樺是誰?」有人問。

 

「演過少女時代。」小女生說。

 

「少女時代又是什麼?」

 

「前陣子很紅的電影。連這都不知道。」等小女生回答完,新聞都換了兩個,我們也不好意思一直問,安靜沒幾秒,又有人問:

 

GD又是誰?」

 

「韓國明星。你們很煩耶,人家在看,不要一直問好不好?每換一則新聞我就要解釋一次,那我乾脆做娛樂主播算了。」

 

「現在新聞都不是新聞了!」老人感嘆。

 

「那是因為你們的新聞已經是歷史了!」小女生說。

 

說得也是,現在總統換誰、社會上面有什麼變化都不關我們的事,那是年輕人的興趣,過一陣子就不會了。但我女兒常常去些有的沒的地方,前一陣子接到傳票去開庭,鄰居都以為她做了什麼壞事,還好有律師幫忙,後來寄來一封平信,說不起訴處理。

 

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事,但我覺得花園之家還算是不錯的地方。四連棟我們只參觀了一半,另外兩棟平房,用三公尺高的柵欄圍著,草地四周一片安靜。門牌上面寫著「工作人員通道,禁止參觀」,這該不會是有錢人的二代宅、獨立套房之類,我入寶山豈能空手而回,推了一下鐵門,竟然沒鎖,我就這樣進去了。

 

 

屋子其實很明亮,周圍都是落地窗,窗戶乾淨得鳥都會撞上,發出碰的聲音。走廊上的磨石子地板,陽光和樹影灑落進來,老人宿舍的門開著,裡面放著兩張單人床和三格櫃,櫃上放著奶粉罐和鋼杯。窗簾像呼吸一樣飄動。但屋內就是有一種詭異的氣氛。

 

更明確地說,是一種發酵的味道。

 

工作人員穿著塑膠手套,勤快地噴灑酒精消毒。

 

理平頭的老太太衝我微笑,穿著一身女學生制服,她說有個穿紅色洋裝的小女孩,她跟著女孩走,走到以前離開的村子,大家喝酒吃肉,她也奇怪哪來這些山珍海味,可是肚子餓了也不管這麼多。旁邊「學員」說,這個老太太上回自己走到嘉明湖西南的森林,那裡常常發生山難,植被濃密連直升機都沒用,被義勇隊找到的時候,嘴巴塞滿了野草。

 

提尿袋的先生扶牆壁走著,康樂室內的老師講解洗手的步驟,輪椅上的人瘦成一把骨頭,偏著脖子流口水,氣墊床上的植物人靠伸縮塑膠管呼吸,半裸的老婦人在尖叫——

 

好可怕,將來老了就要和這些白癡放一起嗎?我明年就要六十歲了,也不能說是年輕,納進來這裡也是遲早的事。

 

他們的午餐時間還沒結束,推車上面是一罐一罐的安素,長得跟煉乳一樣,但標榜健康好消化,我拿了湯匙吃一口。天哪!比嬰兒食品的果泥、肉泥還難吃,這東西根本就不是食物,我立刻吐到垃圾桶裡面,嘴裡還有那種甜膩的感覺。

 

我衝去廁所漱口,餘光瞥見房間的牆壁有血痕,床上的植物人不是植物人,他把鼻胃管抽出來了!那條管子沾滿體液和鮮血,他動動手指頭要我過去,然後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但從他的眼神看來,應該是很痛苦,而且連手指頭都動不了的人,怎麼可能伸到脖子的高度,還把身體裡面的管子抽出來?

 

「大哥,你等等喔,馬上就有人來救你了。」

 

我按下救護鈴,看護身手俐落,從櫃子拿出新的管子,沒幾分鐘又把鼻胃管插回去,忙別的事去了。

 

我鬆了一口氣,但大哥的手又開始往管子移動。我錯了,他是花了一整天甚至更長的時間拔管!如果放著不管,他很有可能達成目的。

 

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存在著死亡才能解決的事?

 

但他現在這樣,連自殺都沒辦法。

 

聽說自殺之後的地獄,就是重複每天的痛苦,但現在他這樣也跟地獄差不多了。

 

我老了絕對不要去這種地方。

 

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死去真的不好嗎?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為什麼一定要回到幼稚園這樣的階段?與其在意那種尊嚴,不如一個人活著自由自在。

 

一個人,過一天是一天。

 

「你到哪裡去了?」導覽員說四處都找不到我,我說我有點拉肚子。

 

回程的車上,大家都不說話,到家以後,我想想花園之家的消費太貴了,一個月就要三萬塊錢。就算住得起,也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無論如何都太貴了。回到家,洗個澡,發現金窩銀窩,還是比不上自己的狗窩,但是冰箱裡面什麼都沒有,附近的攤販都收了,餓了只好吃便利商店,剛進玻璃門,結帳的阿婆被叫住,店員要她打開外套,裡面是三個大份量便當。太笨了,這麼明顯當然會被抓。

 

「對不起,我錯了,送我去警察局坐牢吧。」

 

「阿姨你走吧,如果東西被偷我要賠錢,我不會害你,現在這裡沒別人,你趕快走。」

 

「我錯了,我不該偷東西的,坐牢是應該的,拜託。」

 

阿婆伸出雙手,可以說是束手就擒,只差沒幫店員按下警鈴。店員看起來年紀不小,是個四十出頭綁著低馬尾的女生,手上戴著很粗的婚戒,做事人通常不戴戒指的,我以前就覺得這個女生有個性。阿婆頭髮全白了,穿著鬆鬆的黃色花睡衣,妹妹頭瀏海上面別著粉紅色髮夾,正常人應該都不會這樣穿。

 

我懂了,這個阿婆不是存心偷東西,她的目標是坐牢。

 

但是店員不懂她的苦心,自掏腰包買了一疊小菜送阿婆,還交代阿婆明天早上,巷口那邊賣飯糰的有待用早餐。

 

阿婆走出商店,我跟著她走到公園,望著那碟納豆不知道怎麼辦。店員也太蠢了,要送小菜,也送個能直接吃的啊,納豆真的太噁心了。不過那寫著限時特價,只要十元,店員可能覺得能吃就好。

 

「我多一個便當,你拿著吧。」我買了架上剩下的兩個便當,阿婆接過去,沒說什麼就努力吃起來,可是吃到一半就不吃,說要留到明天。

 

「明天就酸掉了吧!」我說。

 

「沒關係,一天不會很酸。」

 

街上傳來救護車的聲音。

 

「下一個就會輪到我了吧。」她說。

 

大家都怕去醫院,但阿婆好像很期待似的。

 

「我這條爛命不知道要活多久?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偷東西,竟然被店員嫌麻煩,大概是犯的罪還不夠重吧,要怎麼樣才能吃牢飯呢——」

 

之前那個攻擊醫生的中年男子,應該已經吃到牢飯了吧,忘了是哪裡的監獄,有犯人在做看護,八十多歲的榮民可以出獄了也不願意假釋。可是我沒有手機,不知道要怎麼查給她看,告訴她如果一定要偷,要先去那個監獄附近才對。

 

阿婆請我去她家坐坐,我說不用,她說是不是看不起她,話都說到這樣了,我想就跟她去看看吧,反正我身上沒多少錢,她騙不到,而且我剛剛還請她吃便當,她應該不會這麼壞,但現在也很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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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笨笨的小B @wiki by c.c 2.0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肥編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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