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21
五、你老公有沒有留房子給你？
「你老公有沒有留房子給你？」珠光寶氣的楊太太，開口閉口都說自己是醫師娘，但幸好死了的老王活著的時候認真掙錢，讓我在這個小公園沒太丟臉。這個小公園裡面，全都是退休、失業兼退休、找不到工作的歐巴桑、歐吉桑，還有更老的人，讓外勞推著出。我們下午都會到這裡走走。
「有啊，可是沒留下多少錢。」我說。
「當初要不是我，老楊一定不敢去考醫生，現在還在醫豬啊狗啊臭烘烘的。」
楊先生因為從獸醫轉行做內科，收入好轉，買了好幾間房子，「我只有一個原則，租給學生或上班族，絕對不租給家庭，那種要省錢煮飯難保不會把房子燒掉。其他來路不明的人也不租，怕交友複雜。」——雖然我現在一個人住，符合她的標準，但房東太太這樣說，全世界的人都不用結婚了，難怪結婚以後人人都要爭一口氣，買個小套房勝過被房東拒絕。
更糟的是，這些老太太真的把她當意見領袖。
這些老太太有的點頭、有的附和，就差沒像個好學生一樣拿紙出來做筆記了。楊太太說到房客更激動，好像她的宇宙就繞著這些房客轉，我最怕這種房東，仔細聽了她的房子在新店一帶，分別是一街的六樓，二街的頂樓加蓋，十三巷裡面的社區電梯大樓，描繪出那附近的景象，我告訴自己絕對不要去住那些地方。在台北租房子的這些年，什麼妖怪房東都有，早上六點敲門要房租，不接受匯款，不然好好約個時間，你要那麼準時，晚上十二點我反而還醒著。或是過年前要人搬出去，鬼才找得到地方。不然就是什麼都不修理，還怪房客弄壞。
楊太太為了強調自己多委屈，用說的還不夠，拿出最新大螢幕手機，點開給房客的訊息，我這才大開眼界，什麼叫做沒有邏輯。
「我不懂現在年軽人在想什麼。我在教你們人際關係的處理，我是看小美很乖，才把房子租給你們，當初也沒有收租金，沒有打契約，每個月房租也比對面便宜，人家收一萬六，我才收一萬二。我只是要請你上網投票，為什麼要說我灌票？上網又不花錢，你們年輕人不是天天沒事上網？」
「幫我的孫女投票，爭取A牌尿布寶寶的資格，你是不是看我是個沒讀書的老太太？我先生是醫師，兒子也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畢業，你以為你台大的了不起是不是？說什麼不願意透漏自己的電話號碼，我只是要你幫忙，又不用花錢，為什麼要說得這麼嚴重？」
「你說楊媽媽灌票，楊媽媽很失望。以前我這個房子很多人要租我都不租給他，因為地點好，很多建商都來談都更，住在這裡的女孩子每天早上六點就起床準備國考，後來考上公務員，你看風水多好，我不是小氣的人，為什麼你連幫忙投票這種小忙都不願意幫。我們這間還有個考上律師的女孩子，寫陳情書，我自己就出了一萬五，其他住戶要幫忙出，我說一戶出一千意思一下就好，那個法律系也很幫忙，後來真的考上律師——」
我想到那個深居苦讀的女孩子，不但要準備考試，還要面對莫名其妙的房東，律師資格不知道怎麼考上，上了就趕快搬走，不然以後多的是麻煩。這種老太太，不能跟她在商言商，她覺得全部的人都是託她的福。
奇文共欣賞，我現在知道，每個網路票選冠軍背後，都有一個破碎家庭。婆婆媽媽總動員，拿出手機，連上網頁，還要每天投票投到月底，換作我是那個房客一定也會生氣。當事寶寶目前累積三千多票，距離第一名還有兩千票。得名可以得到什麼呢？進攝影棚拍攝A牌奶粉年曆，以及二十罐奶粉，報酬完全不對等！演員寶寶也是有職業傷害的，應該要給他們多一點錢吧，而不是月曆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而且我相信楊太太這種家庭應該有錢自己印月曆到處分送。太傻了。或說，這種行銷太奸詐了。童星長歪，比其他的孩子壓力更大，所以沒上月曆說不定反而是一件好事。
口口聲聲說沒拿押金、沒簽約，好像給了人家多大的恩惠，但如果一切照流程來，房東也不能為了奶粉投票而趕走房客，這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我說啊，楊太太，一則訊息可以寫個五千字，牽扯以前到現在的所有房客，你真的不考慮寫本小說嗎？拜託你寫小說吧，放過那些房客吧。買賣不成仁義在，你這樣一搞，全部的人都很尷尬。——楊醫師如果地下有知，應該會慶幸自己早點走了，不用面對這種糾紛。
既然說到孫子了，其他老太太忍不住比起「我孫子一歲就會爬」、「兩歲就會彈鋼琴」、「三歲就會飛」之類的鬼話。
「我都做一種日本PPK運動，你看這樣！」
綠黃上衣的林太太突然張開雙手，擴展上胸，差點打到旁邊慢跑的男生。
這麼劇烈耗氧的運動，容易心肌梗塞，加上這群歐巴桑最愛泡溫泉，她們一定也不在乎牆上告示，建議長者、心臟病患者、懷孕婦女避免長時間泡澡，但她們一定會說人都來了，不泡久一點怎麼夠本？
「我女兒剛生小孩，日子也苦，我不能拖累她們。」
示範運動的林太太忽然說出她的擔憂，這些歐巴桑充滿活力，有孫子的要照顧孫子，沒有的多半要照顧老伴，所以照顧人這種事，她們習慣了。可是如果有一天，而且可能就是明天，換成我們被照顧，反而更難受，因為我們比誰都知道，接下來，我們可能連屎尿都沒辦法控制，但是這樣還是死不了——所以說，人為什麼還要活著呢？
明年我就要六十歲了，只能盡力把自己身體顧好，不讓女兒擔心，好好做她自己的事。最近我早睡早起，跟公園認識的阿猜去拔草，聽說那種草對身體很好。所以我們一大早就到疏洪道，但是競爭激烈，天剛亮就有很多人了。
蹲下來，很多草長得很像，不小心就會拔錯，跟拔白頭髮一樣難。其實看起來綠綠的草地，最少有五種完全不同的草，有蒲公英、青苔、酢醬草，還有小小肥肥會開紫花的草，我們要找的草像尖端打結的小韭菜。兩個人提著塑膠袋，拔了好幾個小時，回家的時候腰都直不起來。
我煮過一次給女兒吃，但我也知道那一碗野菜粥，實在不能說很好吃，但就是因為很難吃，所以才有健康的感覺吧。
「我們以前逃難，這就是一頓大餐。」阿猜稀哩呼嚕喝了三大碗。「台北裡面的難民多著呢。」聽名下有三間公寓的歐巴桑說這話，感覺很奇怪，如果連你都是難民，那我不就完蛋了嗎？算了，反正有吃有保佑，至少沒有中毒，出來當做運動也不錯。
＊
女兒幫我掛了大醫院的腸胃科，明天去內分泌，還有骨科、心臟科、眼科、耳鼻喉科、腦神經內科。根本整組壞光光。而且我不喜歡吃藥，早死早好，但是到醫院可以見些老朋友，看病就像是我的休閒娛樂，大家交換一些健康知識。我老公就是在這裡走的，他第一次住院，剛住進來同房的老太婆就在嫌他臭，那個老女兒也一副死樣子，好像我們多髒，但那是我們老王開刀根本不能走，尿桶滿了我一個小時內就會倒掉，而且是她們母女關掉廁所通風扇，浴室通風扇和電燈連在一起這常識不知道嗎？等她大兒子小兒子來探望，裝得好像多可憐，唯一最常來照顧的二媳婦被嫌到自尊掃地，我看另外兩個媳婦也不想理她，這老太婆欺善怕惡，那媳婦也可憐，自己手上掛點滴，還要照顧這老妖怪，哪天這媳婦殺掉婆婆我也不意外，我甚至希望她早點動手，
反正醫院死人這麼多，不差這一個。醫生問那老太婆，她還拿翹說，這些我都講過，以後他們再問我，我就叫他們問你喔。人家是醫生是來救你的命，不是你的佣人好嗎？然後醫生走了，她就說，這麼年輕一定是實習醫生，醫院就是想賺我的錢，拜託床位這麼珍貴，你不要用可以去外面死一死，沒人會擋你。但醫院其實也是不錯的地方，有冷氣、有座位，又不用錢。我沒事就看看布告欄，想找打工機會，幫人洗碗煮菜打掃帶小孩都好，忽然看到一個人體實驗，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定時服藥，到秘書室報名就好。
應徵的人有男有女有年輕有老，我看是輪不到我了，最近面試沒有一次順利，但到了秘書室才知道，年紀越大越好，我第一次發現有工作不要健康的年輕人，因為新藥是針對老人開發，越接近目標客群越好，畢竟年輕力壯的人不用吃藥也可以健康。我也替年輕人擔心起來，健康是很重要沒錯，但沒錢也不行啊。醫院的人告訴我，我是備取第一名，如果有人放棄就會通知我。我有點高興，也有點擔心，回到掛號門診，可是都過了半個小時，看了一個病人就不動了，搞什麼！
「啊啊啊啊啊——」
「急診室！快！」
我以為躺在擔架上的應該是病人，結果是穿白袍的醫生。
因為病治不好，就想殺醫生。要殺人就應該徹底殺掉。老人做事太不徹底，簡直就像玩家家酒。我聽另一個病患說，會遭到病人報復，醫生也有問題，如果醫生不能把人治好，那我們幹嘛來醫院？晚上新聞一面倒，爆出殺人未遂者的精神病史，不堪長期照護九十歲的母親，自己又得癌症的壓力。可是最錯的是還是我們，老人真的活太久了——每次幫過世的老公挖大便，我都不知道人到底要活到哪一篇。這個犯人才四十多歲，如果母親不是這樣，那還有大好前途——這則新聞很普通，但底下留言都是老人或失業子女的心聲，我們都考慮過這個選擇，只是遲早的事。
如果醫生開給我的藥沒用，我會不會去殺醫生呢？算了，是死是活，本來就是命中注定，怨不得別人。旁邊男子一直在對父親訓話：「你之前好好的沒事，聽人講說吃XXX有夠好，跑去買來吃，結果吃一吃身體很不舒服晚上睡不著會頭痛，跑去醫院看病，醫生說你內分泌失調，今天回家看媽在煮中藥，你說阿姨說吃這個對身體很好。馬的沒事又去亂買藥吃，真的很機掰。」
我看過那罐補品，廣告都說，這藥吃了治百病，快買！買兩罐還可以在節目中點播歌曲，有病治病，無病強身，聽完說明會，還會送米送沙拉油洗衣粉。但仔細想想，我們買藥都幾千幾萬在花，這種交易實在太划算了。所以我們這種老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什麼意義。就是等死吧。
另外一個業務員把過期的藥，推銷給別的老人：「爺爺，你如果買了維他命，我就送你免費的高血壓藥，是不是很划算？」
我相信醫院裡面的人比停車場還容易說服，因為他們最需要幫助，這樣說也不太對，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有時候不在醫院，在我們看不見的角落，但反過來說，在醫院裡面的人一定都覺得自己最需要被幫忙，自己最可憐。只要吃了藥，就可以像年輕人一樣喔。你也想要試試看嗎？
封面圖片來源：笨笨的小B ＠wiki by c.c 2.0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沈嘉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