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20

2017/03/27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四、清晨醒來我完全失去記憶

 

清晨醒來,我完全失去記憶,忘記自己是誰,身上也沒有證件。一個人在山裡面,身邊的手機掉到水坑裡面。不管那是誰的手機,這都是我對外唯一的聯絡方式,最重要的就是拆開晾乾,其他到時候再說。

 

更糟的是,我周圍沒有任何人,只有一個又一個土丘,我撥開草叢,不得了,全部都是墳墓。我到底得罪了誰,頭上腫個大包,現在又被丟到墳墓,一定是欠錢還是械鬥。

 

不遠的地方有車聲,往山下走,一定可以生還,走在山坡墓園上的荒徑,我顧不上身體被芒草割傷,一直往下切,忽然車子的聲音沒了,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下。我趕緊蹲下,不敢發出聲音,怕是來替我的心臟補上一槍,只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大哥啊不好意思,我年紀大了尿急,讓我在這方便一下。」

 

有救了,但先讓他尿完好了。

 

運動褲磨過衣服,斷續的水聲響了五分鐘還不止,以為他好了要穿上衣服的時候,又脫下褲子,滴了一些尿,反覆幾次,眼看尿液就要蔓延到我腳邊,我退後一步。

 

「是誰?」伯伯提著褲子大喊。

 

我從草叢起身,「我在山上迷路——」

 

但伯伯看著我,開始語無倫次,只說大哥我不是故意,很快就會到地下陪你,到時候做牛做馬也甘願,請你饒我一命。其他老人跑過來,問我到底發生什麼事,怎麼會搞得滿頭是血,身上的白T恤沾滿血漬和泥土,牛仔褲濕重得像從沼澤拖出來。看我一頭霧水,一個老人拿出手機對我拍照,那手機裡面的我,簡直就像鬼一樣。

 

 

他們是一群在網路認識的網友,反正沒有家累,有孩子的也都大了,決定包一台遊覽車出遊。我在墳墓邊三兩下掃完,他們中午打包進保溫便當的牛肉麵,裹著毛毯,被他們帶去烏來老街洗溫泉,一走進牛奶色的泉水,所有被芒草割傷的皮膚都痛得要命,但全部痛完以後,好像全部的關節都鬆開了。

 

但我還是想不起來自己是誰。連頭上的傷口碰到泉水都覺得很重。

 

洗完澡,換上伯伯的衣服,我發現自己竟然也像個老頭。軍綠色T恤配上略短的西裝褲,一頂黑色鴨舌帽。既然不知道我的名字,他們一律叫我小哥。

 

但想不起來自己是誰的感覺很差。

 

「年輕人別嘆氣,福氣都給你嘆掉了。」老人聽了我的煩惱,只覺得稀鬆平常。「我也常常想不起來自己是誰,靜坐的時候覺得自己是一片葉子,一隻蝴蝶,不知道是我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我,這是物我兩忘的最高境界。」

 

「你這是莊周夢蝶的典故吧!」

 

記得國中同學在國文課本的作者介紹那邊,把莊子畫成雙馬尾蘿莉,可惡,我怎麼就記得這種不要緊的事,卻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看你很有精神,早點睡覺,說不定明天就想起來了。」他說完,翻了個身。

 

別把我跟老人相提並論!你們只是單純的記性不好,但我是受到外力創傷才這樣。

 

老人深沈的呼聲連空調鐵片都隨之震動,我捂住耳朵,決定明天一定要去買副耳塞,不管清醒還是睡覺的時候都可以用。

 

 

隔天,我醒了,腦中還是一片空白,他們的遊覽車繼續前去三峽白雞山,山上有座忠義山莊,說要接社團創辦人毛局長下山。

 

山莊環境很好,還有一大群人練氣功。但我對他們的人生哲理不感興趣,心底是越來越慌,我不能跟著這群老人到處跑,他們的旅行總有結束的一天,我一定要趕快想起來自己是誰。

 

毛局長帶著燦爛的笑容,就像健康食品廣告走出來的角色,一頭銀白的頭髮,皮膚光滑,穿著白襯衫、黑色西裝褲。

 

他說,來來來,這條河很漂亮吧,下一句話就說,我們在這裡殺了三十二個人,用鐵絲穿過他們的手掌,在這裡跪下,一刀從後面砍下去就完了。剛來的人不知道,從喉嚨這邊割下去,那個血啊,噴得到處都是,喉嚨還會發出呵呵的聲音。那時候河上都是屍體,沒人敢吃魚和蝦,這條河的魚都肥得不像話。

 

「這條是三峽溪啦。」旁邊的毛夫人說。

 

「那我怎麼會來這個地方?人老了,頭腦就不清楚。」

 

雖然毛局長這麼說,我不覺得他說的是假的。只是他重聽嚴重,我問他什麼都自說自話。

 

據說他四十三歲就進來忠義山莊,從此再也沒離開。毛夫人每兩天風雨無阻來探望,直到前陣子摔跤,才停了三個月,但再來的時候,毛局長已經不認得她了。

 

「你知道我是誰嗎?陳儀是我學長,蔣經國還要叫我一聲大哥。」

 

這老頭根本是個瘋子。毛局長更是一副我就說吧的表情,再也不跟他們說話。

 

「爺爺,我們測一下血糖喔。」護士說。「你太胖了,我們再做一次。」

 

但局長重聽,什麼話都聽不進去,叨念:「我們福州人,只要是馬尾海校畢業的,都被拔掉了。這護士是警察第二大隊派來的,他們會用刑,快救我出去!」

 

我記得我爺爺也是福州人,他說閩系海軍失勢以後,就被陸軍清算。長官、朋友、同學一夜之間就變成匪諜,所以得饒人處且饒人,說不定哪天他就成了階下囚。

 

「哈哈他的腦袋已經壞了,中風以後就是這樣。」奶奶總是這樣講。

 

童年的回憶冒出來,爺爺似乎沒多久就死了。葬禮很盛大,當時的行政院長也來上香,但葬禮結束之後,立刻有軍人帶走爺爺的日記。現在不知道在哪裡。

 

毛夫人問:「你還記得毛瑞恆,你死去的大兒子嗎?」

 

「誰?」

 

「被帶走的兒子啊。」

 

「誰?」

 

「你的大兒子?」

 

「誰的兒子?」

 

「你的大兒子。」

 

「記得誰?」

 

明明重複了對方的話,答案卻一點一點偏離。毛局長誰都不記得了,不記得死去的兒子,不記得眼前的太太,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人老了以後,就會變成這樣嗎?

 

「嫂子,跟我們走吧,他現在已經不是那時候的毛局長,真正的局長在四十年前就沒有了,在這裡的,只是一個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我要留下來陪他。這是我這輩子欠他的。」

 

老蔣、小蔣還有情治機關的人早就死啦,對我來說,戰爭只是一件過去了七十年的事,但是現在遇到了這些老人,我才知道,現在還有無辜的人付出代價。

 

 

「學運人潮再度集結,因為任姓學生失蹤後並未返家,登山救援隊已於台北郊山展開搜索——」大廳電視播放新聞,學運領袖公開談話。

 

「小哥,這個該不會是你吧?」

 

手機畫面裡的男生滿頭鮮血,手腳抽搐,但畫素那麼模糊,跟誰都有幾分相似,可是那件衣服和褲子,確實是我被發現的樣子。如果我就是他,那我就是記者口中的無辜犧牲者,任姓學生只是跟父母說去巷口便利商店,結果北上參加學運,從此一去不回。

 

領袖手握麥克風,雨絲飄落在她黑色的長髮。

 

「跟我們一起奮戰的學生默默死了,死了一個人之後,這個國家怎麼可以無動於衷?」

 

頭好痛,好像漸漸想起了什麼事。但覺得哪裡不太對勁,賭上手機還沒乾的風險,開機了!藍色頁面轉動,臉書動態上面全都是哀悼的文章,不認識的交友邀請忽然增加。搞什麼啊,這些人以為人死了還能答應交友邀請嗎?自稱是我爸媽的人向大眾道歉,這麼明顯的坑根本不能跳,那些帳號只敢躲在螢幕後面咒罵,不敢出來的啦。

 

螢幕上的遠方,一大群年輕人排列成一直線。今天是八月十五號,二次大戰終結之日,但我記得的不是這件事,為什麼、為什麼時間越來越急迫?

 

我想對電視上面那傢伙說,我還沒死,我在這裡。

 

不過,所有年輕人為了我的消失而舉辦葬禮,聚集在火車站。

 

大家在短短時間變得堅強起來,因為我的死而團結起來——如果我現在出面,是不是就削弱他們發言的力道,既然這樣,我應該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才不會辜負他們的努力。

 

讓活著的人,見證新世界的曙光。

 

然後,我們手牽手,跳下火車月台。

 

煞車擋不住一個又一個掉下去的人。碎屑、鮮血和驚慌逃竄的乘客。

 

青春的生命。完美的祭品。

 

到時候,將沒人知道這群人到底是誰,或是什麼意思。只能作為一種象徵來解答。網路一片哀悼,我們要照亮整座島嶼,每個人都是永恆的星星。

 

——那是我們本來講好的劇本。

 

但應該在那裡的我不在,一切都亂了套。在眾人眼中,我提早死了。

 

「我要回去!」

 

我先是上網澄清自己沒死,但新聞的印象太強烈,大家都以為我是騙子。

 

「我們送你回去!」老人說。

 

「不用,我自己搭捷運就好。」

 

「小哥這你就不懂了,既然是兄弟,生不同生,死必同死!這些人,誰身上沒有十條八條案子?誰跟政府沒有血海深仇?」

 

看起來像普通老人的旅行團,全員緩緩道來:

 

「我不怕死,我去站第一排。我要為老婆討回公道,都是工廠的錯,但是我想活到見到公司道歉的那一天。我自己學英文,經理也不能不聽我講。我的國語沒人聽懂,英文也不能,我難道不能說話嗎?我如果死了,至少還有一點新聞版面。」

 

他收集剪報,拿出太太的病歷,「這是發病的過程。」寫訴狀,拼湊出事實,但是上法庭訊問的時候,很多關鍵記不起來,但他不懂,這跟那有什麼關係?

 

「證明老人的記憶不可靠。」對方律師說。

 

後來看病,也用別的朋友名字,「不能讓律師知道我有老人痴呆。」

 

否則一生的心血都被國家搶走。

 

沒辦法,只好去中正紀念堂縱火,但是那邊保全和憲兵太多,他轉往北門。在老家被捕的時候,他只有一句話,「我還會再回來。」

 

十足反派的台詞。

 

如果不是不得已,誰想來拚死抗議?

 

出獄以後,他開了一家網咖,而且就在總統府旁邊,常常有從各地前來陳情的人,越來越多人把這裡當做據點,就算不住在這裡,每天也要來見見戰友,討論策略。因為沒有利益衝突,也沒有背叛和信任。

 

六神無主的黃太太記得她剛來的時候,她說,黃先生的墓地公告為捷運用地,遺眷專程到台北陳情也沒用。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黃泉之下沒臉見丈夫。拆房子的事情常有,但在死人頭上動土是太絕了。

 

本來要準備自焚的老先生說,不然,你來跟我一起死吧?

 

老太太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嗎?

 

「你找個撿骨的師傅,把他裝進個盒子裡,然後我們一起開車找個地方去死吧!反正老樹、老房子、老人,都是不合時宜的東西。這個世界真的不適合我們活下去。你總不希望丈夫的屍體被怪手挖起來吧。」

 

如果不是不得已,誰想來聲援抗議?如果背負同樣的痛苦,生活好像變得值得忍受一點。比起擠在靈骨塔裡面,同是天涯淪落人,一起去海邊的提議似乎很有吸引力。只是老人去海邊,該不會要跟年輕人一樣脫光光,老太太覺得自己太胖,肚子上面又有剖腹生產的疤,去那種地方太害羞了。

 

老先生說我肚子上也有砲彈打的疤,這是榮譽,不是恥辱。

 

「現在不是有那種微整形診所嗎?我在電影院門口看到廣告,好像不貴。」

 

「都要死了,比起不重要的路人,漂漂亮亮見到丈夫才重要。」老先生說。

 

那之後,兩人結伴。

 

到底是怎麼樣的社會,讓罪犯、寡婦、大學生全部都聚集到這裡?台灣真的沒救了。但如果只是原地踏步,上一代沒解決的,下一代還是不會解決。

 

「走吧,我們去火車站。」我說。

 

 

對面的傢伙說要訪問爺爺,因為一個老人的年齡等於五個人的總和。但記者超沒耐心,等爺爺坐好的時間,竟然打開電腦。

 

「你要跟我說話就好好說,幹嘛玩電腦!約也是你約的,太沒誠意了吧。」爺爺抱怨。

 

「我在發即時新聞,每兩個小時一次。」

 

但是現在已經過了午夜,「誰會半夜看新聞啊?」

 

「鬼吧。」記者說。手指按下傳送鍵,他發佈的瞬間,就有三個讚,這三個人都不用睡嗎?他笑說,反正不管什麼新聞,發出來沒多久就會被覆蓋,什麼痕跡也沒有。

 

「那你幹嘛做記者?」

 

「為了問人問題。」

 

「可是我看大家不想被你問。」

 

「反正我習慣了,大家都說小時候不好好唸書,長大就會做記者。我從小被爸媽罵到大、同學欺負我、常常被人拒絕,記者這麼不受歡迎,不是很適合我嗎?雖然我跑的是社會線,不是戰地記者,但每天在路上走來走去,騎機車亂晃,哪天被砍死過勞死也不用意外。」

 

到底是誰要發表意見啊?這記者說這麼多,就是要來跟我們套話吧,雖然措詞激烈,但現場一片祥和,和新聞轉播不同。只要有零星的衝突,立刻有人圍觀,攝影機和手機同時啟動,所有人就像是為了等待而待在這個地方。

 

等待什麼呢?

 

隨時奉獻自己的生命。在這裡的每一雙眼睛,都在等待這個機會。

 

就像祭品一樣。總要先洗乾淨,才能裝盤上桌。

 

「太年輕,你們太年輕了。」

 

「就是知道,我們才要出來抵抗。就像你們說的,我們年輕,而且一無所有。」

 

「明明還年輕,你們這樣的小孩都豁出去了,我們這些老人也沒什麼好留戀。」

 

「我回來了。」我說。

 

「不可以!你已經死了,不能再死一次。」

 

我不明白,卻也在領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知道,「只要有儀式,就必須要有祭品。」

 

我是不是躲得好好的,對大家來說比較好?因為一個無辜的大學生死了,家庭正常、出身良好,健康又沒有精神病史,比所有人都適合成為祭品。

 

但是為了大家,我願意再死一次。

 

「不能死,死了什麼也沒有。」老人說。

 

「但是這個世界太黑暗了,需要有人獻身。」我說。

 

「最黑暗的地方,只要一點點光就能讓人睜不開眼睛。我們這個世代,死了數不清的人,大部分的人只是一聲嘆息就結束,但他們的朋友、妻子、兒女會記住,會改變,我們才是跟死亡打交道的高手,在父母和土地之間,在兒女與疾病之間,在朋友與戰爭之間,我們選擇活下去。」

 

「可是我——」

 

「反正我三點就起來運動,閒著也是閒著。」

 

他們前進了。

 

跌倒了,又爬起來。

 

守夜,守著破曉和黎明。

 

活下去吧。

 

我們有一天也會老,但老了也沒什麼不好,因為老人多的是時間。

 

019◄⬛►021

 


封面圖片來源:笨笨的小B @wiki by c.c 2.0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肥編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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