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18

2017/03/07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我想父親在世的話,一定也不會錯過這場演唱會吧。黑暗中,熟悉的樂曲傳來。

 


如果有那麼一天,你說即將要離去。
我會迷失我自己,走入無邊人海裡。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
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別讓我離開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絲絲情意。

 

銀幕上陸續打出鄧麗君生平大事、歷年專輯、演出照片,歌聲經過高清修復,但主辦單位該不會把演唱會當作卡啦OK來撈錢吧?換作我是鄧麗君,也會從墳墓裡面爬出來罵人。

 


舞台上,不知何時起坐著一個小女孩,梳著公主頭,背對大家。

 


間奏過後,一束、兩束、三束燈光打在女孩身上,舞台旋轉了一百八十度,女孩正面朝向我們,頭依然低著,只見她手抬起來──螢幕顯示:「只要連上網路,我一定會在你身邊。」

 


唱完一首,暖場樂手向上舞台一指,銀幕拉起,是穿著禮服的鄧麗君!

 


該怎麼說呢,誰是鄧麗君、誰是虛擬歌手,已經沒辦法分清楚。

 


兩首歌,一句一句,密合在一起。

 


存在這裡的,是名為鄧麗君的程式,有另一個歌手的生命歷史。

 


虛擬的存在,曾經真實的存在,這套程式,就命名為小鄧2.0。

 


這場演唱會,其實是程式發表會。

 


藉由程式的演算,鄧麗君將無所不在。

 


散場後,旁邊連手機都不太會用的老人買了小鄧2.0應用程式。但是我買不下去,實在太貴了。

 


「你聽聽,」莉莉用程式教程做出一組鈴聲,聽起來跟真人有點不同,但跟唱片已經有幾分相像。

 


 

雖然門口掛著禁止推銷和傳教,但宗教團體的師兄和師姊還是照樣侵門踏戶,難道這就是同業競爭?紫色衣服的師兄說他是竹科工程師,信了妙玄法師以後,整個人神清氣爽,莉莉截住對方話頭,說:「我們早就知道科學人的腦袋問題很大,人家只要自創一套邏輯,他們就會相信,萬事萬物都有它的道理,但這個世界如果有道理,你出生的時候大概也不會哭吧。」

 


對方知趣走了。莉莉回頭繼續跟我說明:

 


「我們的業務很單純,月薪每個月最後一個工作日發放,有勞健保,也有育嬰假工作時間很彈性,基本上只有休三節:父親節、母親節和農曆七月。為什麼是農曆七月?因為他們會自己回信,我們就不用管了,安心出國玩吧!」

 


真的假的?他們那個時候會從陰間回到陽世回覆訊息?所以我收到的訊息不全是這個社團成員瞎掰的囉?但莉莉的注意力已經被東京廉價航空機票吸走,算了,看她熟練輸入護照資料,玩得很正經,我就當做兼職也好。

 


等她回來,繼續我們的員工訓練:

 


訊息匣中有個「訊息要求」,所有「不是朋友」的訊息都會被集中在這,色情廣告被檢舉移除,有些卻是認真的,她點開兩年前春天,是一個在土城建案做保全的王老先生。

 


「我想死。」

 


過了兩天,他繼續輸入訊息──

 


「以前在新莊做工的吳仔也死了。」「年紀大了,活下去不會更好。」

 


後來王老先生轉到三峽、桃園的工地,這是莉莉從他零星傳來的訊息定位知道的,他的日子也一天不如一天,最近半年完全沒有消息。莉莉點開所有對話框,來自「老鬼」、「邱罔市」、「何美足」──

 


「我去中和慈惠宮觀落陰,濟公師父說你每天都過得很辛苦,繳了五萬才把你救出來。」「我怎麼還不死?」「為什麼上天不把我帶走?」「輪到我了沒?」「為什麼要丟下我跟爸爸?」「我上輩子欠你的到底還完了沒有?」

 


莉莉說:「我不知道他們怎麼知道這個社團,登出我自己的帳號,只要搜尋「老人」、「自殺」就會連到這個社團,這個社團是公開的──我要關閉已經來不及了。因為網路聚集的特性,剛開始他們彼此鼓勵,知道世界上不是自己有這種想法,後來兩個作伴、或是組團去死,所以社團人數不減反增。但訪客說的都是事實,如果他們連這個樹洞都沒有,製藥公司和醫院又統一口徑告訴大家必須活下去──這些人就必須活在犯罪的陰影底下。我所做的,只是不去阻止,把剩下的成員全部加進來,如果該發生的一定要發生,那至少不要那麼孤獨。」

 


「這種合約也行嗎?」我問。

 


「比靈骨塔還好賣喔,你想想你一年掃墓幾次,一天上臉書幾次,投資報酬率絕對划算。」

 


難怪父親天天跑這,買了手機、平板電腦,還有奇怪的生前契約。

 


「這跟詐騙有什麼不一樣?」

 


「詐騙的故事總是那幾套,安慰人的劇本也一樣,但我們是基於同意原則,而且有合約,合法的生意比非法的好做。過去只有靈媒才能跟死者溝通,如今靠著科技面對第一手資料,反而能客觀認識那個曾經存在的人。」

 


 

站在門口的野人,說他專程來找莉莉。

 


「我有認識這麼年輕的榮民嗎?」

 


「我是阿達啦!」

 


莉莉點頭的樣子,讓人覺得她根本忘了人家是誰,但野人照樣開心說著,這半年來的遭遇。他說,老爸還活著時,三不五時接到警察電話說你爸在橋上遊盪,要走去湖口支援趙志華兵變,有時候站在環河道路中央說有好多星星,有時候認不得同鄉老友說他們是匪諜意圖不軌,有時候又好好的,說剛剛是開玩笑的啦。連醫生都拿不準他的狀況,只說發病情形每個人都不一樣。廢話,這樣還看醫生幹嘛。終於有次他父親從橋上跳下去沒救回來,他每次上香只想著那一刻究竟是自由意志還是失智?假設這是父親的決定,他沒什麼好說。如果是失智,那也許他認為自己是掉到星星的海洋裡面。

 


阿達想,如果不是看到這個社團,他會覺得是自己沒照顧好老爸,都是自己的錯,但既然老爸這麼希望,那我就把死亡這件事當作禮物接受吧,一定能找到回報的方式。

 


原來他這麼想回老家──

 


但人都埋了,要遷墓的工程太大,那,我就替他回老家吧!骨灰罈實在太重,但帳號的重量是零。

 


下次再看到林的活動記錄,已經是阿達辭掉工作,到了一個名字叫不出來的小鎮,似乎在海南島附近,還有高高的椰子樹,看起來比台灣還熱。

 


先是雲南大後方、印度高山、上海,那是父親去過的許多地方。供他唸中學的是兩個美國女人,是他的媽媽和阿姨,從她們的信件看到,她們的感情絕不是情同姊妹可以形容的,現在他終於可以理解,那是兩個女同志的愛,只是不被那個時代的中國接受,所以兩個人跑到上海的教會學校教書,在神的保護之下,度過兩人的日子。但年紀終究到了,其中一個回去結婚生子,另一個領養了他父親。」

 


他父親也早就知道,她們是他的兩個媽媽,大媽和小媽。

 


飛到太平洋的另一端,感覺住著囚禁少女大鬍子的美國農庄,阿達拍下白色門廊,大家在綠油油草地用餐的照片。這些人是他毫無血緣的親戚,他去看了他們,也被熱情接待,原來除了他跟母親之外,跟世界上這麼遠的人有關連。

 


阿達用父親的帳號打卡、吃飯,就像一般的父子一樣,也寫了明信片給莉莉,回來以後,特地到網咖,但莉莉根本就不認得這個人:一頭長髮,鬍子亂七八糟,還騎著壞掉的腳踏車。

 


「你父親一定很高興有你這個兒子。」我說。

 


「他從來沒這麼說過,但我相信你的話。」他說。

 


 

只要網路還在,他們就還活著。

 


只要我們持續更新,他們就不曾死去。

 


「只是我們都忘了,年輕人也會死。」莉莉說,「而且更難讓人接受。」

 


一架好好的飛機,消失了三個月還沒找到。

 


是恐怖分子嗎?上面沒有官員顯貴,足以左右政局或發動戰爭。還是失戀的機長帶著大家自殺?如果墜毀就算了,家屬至少能到現場看見巨大的殘骸,聞到焦臭的機油味。

 


但是什麼事也沒有?這太超過了。超過了經驗範圍、超過了保險理賠業務。沒有颱風、沒有戰爭,幾百個人就這樣憑空消失。

 


明明幾個小時前,還有好多人在機場自拍,等著降落在另一個國家,開始他們的蜜月、工作或是假期。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每兩個小時召開的記者會依然無法解答的問題,保險公司決定全面理賠,比照死亡的規格。但這時候的新聞已經不熱了,那我們怎麼會知道?

 


也是因為網路。

 


「我受夠了,不想再有人告訴我在哪裡看見他,三個月,就這樣沒消沒息。這是他的手機,還有帳號密碼。」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遇到白髮人送黑髮人,但這樣不明不白的句點更討厭。除此之外,媽媽還拿出信封袋。

 


「這筆錢全部給你們。」

 


那信封袋厚得像磚頭一樣能砸死人,打開來看,裡面裝的鈔票讓我們懷疑「這是詐騙嗎?」不管怎麼說都太多了,一定會惹上法律的麻煩。

 


「訂單成立,要請您簽一下合約,幫我在這裡打勾,我們會費可以分期付款,阿姨你要──」

 


「全部都給你們!這種錢我一塊都不要!」

 


第一次看到有人怕被錢咬到,錢脫手以後就不願意拿回去。她說的這種錢,就是女兒的保險金。死者比阿達還小兩歲,因為熱愛潛水,總是往赤道附近的國家跑,剛開始大家都覺得潛水危險,可是女兒考到潛水員執照,幾年來新聞上面也沒發生什麼事,只有南亞海嘯那段時間停了三個月,那陣子的機票便宜得不像話,只有一些學生去畢業旅行撿便宜。

 


「但是,她應該希望這筆錢可以替他孝順你們。」阿達說。

 


「不需要,我不需要──」

 


不對,失去等待的動機,媽媽可能也失去活下去的動機。如果這筆錢會讓她想起失去的孩子,那,我們的任務就是幫她記得。

 


「我們會儘快處理,而且會密集發佈動態。」阿達說,「希望你可以第一個按讚。」

 


「我又不會用網路。」

 


「這邊的人也都是從不會開始。」

 


王伯伯說:「我八十歲才開始學,你這麼年輕,一定可以學會。」

 


「一定要搶到頭香喔!」阿達說。「我會每天晚上十點發佈動態。」

 


但她沒有再踏進這間網咖一步,她帶來的保險金直到現在,仍然維持這個虛擬世界的運轉。更重要的是,她真的實踐諾言,第一個來按讚。她不可能一夜之間學會用網路,所以那只是敷衍我們的說法,她登記帳戶的時間是三年前,不需要我們教她也會了。
活下去了啊──

 


只要她沒有成為我們的客戶,那我們就放心了。因為她真的登入自己的帳戶,用自己的手機,確認著這邊的動態。

 


後來,跨界通訊合約增列「一次付清」鑽石會員選項,只要跨界通訊存在一天,這個帳戶就會存在一天。

 


 

接下來要實習,莉莉叫出一名重生帳號的資料,娜娜和我同年,學歷、興趣幾乎一模一樣,生前出版過一本言情小說,市面上已經絕版,她就是我的試用階段。得到她的帳號密碼,瀏覽她的動態,知道了她這輩子從來沒結婚,但是堅信在美國流亡的異議領袖一定會來台灣娶她,所以寫了這本言情小說。小說本身,寫得算是糟糕的,因為這個人完全不知道虛構的意義,只是把發生過的事加上自己所希望的原原本本寫下來。

 


或許,她是打算把人生都裝進虛構的世界吧。

 


像資料庫一樣,複製移轉到另外一個硬碟,黃泉之下也可以使用。

 


我之前做編劇的時候,大家都說作家很危險喔,雖然編劇和作家是兩回事,但總之寫字工的職業病好像就是自殺,而不是椎間盤突出。撇開編劇和作家的差異,不如先來釐清從事寫作是否會增強自殺的傾向,我倒覺得本來就有自殺傾向的人,很可能是用寫作來阻止或延緩這樣的衝動。

 


如果娜娜只是安靜寫小說,沉浸在單純的幻想世界,可能不會有事,偏偏遇到另一個更會說故事的男人。他說他是北京流亡作家保羅,因為發表文章被關進苦牢,趁守衛不注意爬下水道逃生,後來搭船偷渡到美國,和西點軍校將軍的女兒結婚,但是認識娜娜以後,決定放下一切,到台灣來找她,只是台灣已經被中國控制,他終身無法入境台灣,但他已經幫娜娜訂了機票,到夏威夷就能完成兩人的婚姻大事。──總之是個《刺激1995》風格加《羅密歐與茱麗葉》離婚的故事。

 


娜娜相信了,匯了三萬美金過去,但是美國物價太貴,這樣只能訂下飯店,但這位流亡作家想要給娜娜最好的,要讓她穿上英國王妃的白紗,娜娜沒想到婚禮真的這麼花錢,但是她想這輩子就這一次結婚,多花一點錢也沒關係,再來,保羅就沒有消息了。保羅寄來的支票,根據警方判定是跨國詐騙集團,但娜娜堅持警察串通公安,保羅現在命在旦夕,既然兩人無法結合,就來生再會。那天晚上,她從住處十二樓跳下去。

 


保羅的流亡言論,全部都出版了,因為根本就是另一個作家寫的。只是才子太稀有,一旦碰到了,就覺得是真的。

 


帥氣的照片也是找免費資料庫,盜圖這種程度的事,我們也會啊。

 


──但我在意的是,除了年紀以外,為什麼我的試用者是她?

 


莉莉秒速回我,我才發現這人打字的速度不比說話慢:

 


「不管這個帳號說出什麼脫序的話,網友都不會意外。ヽ(́◕◞౪◟◕‵)ノ」

 


這個原因也太單純了!

 


她過世以前,說保羅正在遠端操作失蹤的馬航班機,會從馬來西亞飛到台灣。最後娜娜死了,她為自己婚禮所準備的,一點都沒有浪費。

 


葬禮上是她的沙龍照,她穿著跟英國王妃同款式的白紗入殮。

 


如果是個美女,大家多少會同情,惋惜一個年輕的生命,但其實娜娜長得也不特別醜,她唯一的罪只是,老了一點,又不懂得打扮罷了。

 


管理帳號這個案子是她父親委託的,真是一個溺愛女兒的父親,但伯伯都這麼認真委託了,就好好做下去吧,雖然繼任的代理人要維持那麼精采的言論,幾乎不可能。

 


但娜娜有的不只是臉書帳號,連電子郵件、通訊軟體都要同步更新,忽然有人來訊,名字就是保羅──這人根本不是戀人,而是騙光娜娜存款的騙子吧。

 


克制著想把電腦砸爛的衝動,看著保羅一句一句說是不得已的,他愛的只有我,因為我是那麼天真,願意為他付出一切。我存下所有對話記錄,不說好,也不拒絕,只是把截圖上傳網路,希望別再有人因為相同手法受害,結果這則動態被去名去尾當做一則新聞,隔天,娜娜父親就來了──

 


「謝謝你,如果這個帳號是我的女兒,那她真的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我提早通過試用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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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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