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16

2017/02/20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父親在大陳二村有個朋友,繞過米老鼠那個跟周圍軍營不搭的塑像,冬天就算天氣不錯,也沒有任何遊客,村裡竟然和我小時候的印象沒有差別,時光在這裡靜止。門口有個八卦鏡,黃狗頭也不抬,循著記憶,竟然真的找到了,不過伯伯比父親早兩年離開人世,現在葬在附近的公墓。大嫂要照顧婆婆和孩子,無法抽身走動,大概跟我說了墓的位置,我就出發去上香。

 

到了墓園,意外地熱鬧,幾台車停在附近提水買花,我也買了一束黃菊花,祭拜之後,看見大家把米酒瓶或一些回收物放在推車上面,我走近,才發現一個小男孩在睡覺,但遠方傳來消防車的聲音,他就醒過來了。

 

看我胸前掛著相機,他眼睛一亮。

 

「你是來拍我很可憐的嗎?」不等我回答,他就高興地說,「我可以講很多故事給你聽。」

 

身上這件睡袋,是他去河濱公園撿寶特瓶,露營的一家人送他的。但我越聽越覺得,這個孩子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可憐,他會抓魚、會爬山、山裡面有很多他喜歡的東西。

 

「媽媽被送回泰國,可是她好像也不是泰國人,那時候爸爸還活著,媽媽叫我快逃走,回去會餓死,在台灣至少有東西吃。媽媽說等她找到工作,就會來台灣接我。」

 

「爸爸死了,但不在這裡,在一個有冷氣很多格子的大樓,我一個月會搭車去高雄看他。」

 

「可是你做回收可以湊到這麼多車錢嗎?」

 

他笑了,「跟著前面的大人就上車了,很簡單的。」

 

「我沒有回泰國也好,如果跟著回去,她就沒辦法再嫁,沒問題,我夠大可以照顧自己,媽媽也要加油。」

 

我說我父親也過世了,不過不在這裡,而是離這裡不遠的海上,他聽了,想了想,「我不認識阿姨的爸爸,但我覺得博士應該會知道。」

 

他口中的博士住在上面。

 

「我帶你去。」

 

爬上階梯,再走進小徑,那上面真的有一個安養院。我忽然不知道該對男孩說些什麼,只好從錢包拿出幾百塊錢。

 

他說這些錢在山裡也用不到,但我堅持要他收下,他說好,「我會好好藏起來~我幫自己挖了一個洞,有放玩具、手機和吃的。博士說我的洞是龍穴。如果我躺在這裡,可以保護媽媽。你要來躺躺看嗎?夏天很涼快喔。」

 

男孩一定搞錯了什麼,但是算了,能活下去就好了,他蹦蹦跳跳下了坡。但這個遊戲太可怕了。我更怕,這可能不是遊戲,而是很快就會來到的現實。

 

 

跟門房說要參觀安養院,門房問我幫爸媽來看嗎,我說我父親死了,母親大概是死也不願意住安養院。

 

「那你就是來幫自己看囉。」門房沒有任何調侃的意思,「這你就對了,這個安養院等一個床位要排十六年,最近好多像你這樣年輕的先生小姐來問。」

 

四十加十六,等於五十六,那時候如果有錢,母親也過世的話,那我就真的來住這好了。

 

志工師姐領著我走進紅磚平房,大概介紹之後,就讓我隨意走動,這個荒涼療養院的方針是結合附近社區,歡迎小孩來寫功課、無聊的人來聽故事,健康的老人也能來打牌,所以設立視聽室、下棋室、閱覽區、共食餐廳,連網咖都有,但雖然說是網咖,其實只有兩台電腦,一個老人在玩連環新接龍。

 

我想起自己曾經玩過這個遊戲,那是電腦還在撥接上網的時代,剛拿到的大電腦,佔據客廳一個明顯的角落,除了我和弟弟,沒人知道怎麼使用這個玩具。本來叫我們眼睛要多休息的父親,二十年過後也加入了這個世界,而且玩得比我們還久,因為他不必去上學,晚上也可以晚睡。

 

這老人不去下棋室跟別人打牌,一個人在這裡玩,卡住了很煩惱,我說這邊可以接過去。他很高興,說了謝謝。但馬上就後悔,說我這個博士還要跟你這女娃道謝,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我想他大概就是男孩說的博士。

 

博士其實不是博士,他叫周英,只是跟著政府撤退來到台灣的流亡學生,好不容易大學畢業,都三十多歲,也在台灣成了家、教書、生孩子。跟他同梯的流亡學生,很多都做了大官,他唸了幾個名字,我不認識但也裝作知道。

 

「一醒來,發現你的高中同學在統治國家,我想一次就嚇一次,忽然看他意氣風發,忽然又看他樓塌了,幸好我做個小教書匠,不爭不搶也過了一生。」

 

「伯伯認識羅春生嗎?」

 

「不記得。他是流亡學生嗎?」

 

我不知道父親是怎麼來台灣的,究竟是流亡學生、是戰俘、是軍人,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穿著跟博士一樣的汗衫,拄著拐杖,吐痰的時候很大聲,每天風雨無阻去餵貓,還有看病吃藥──最後不顧家人反對,死在環島的遊覽車上。

 

「我想起來了!就在我們這附近,我本來也要坐那台車去環島,沒想到那群網友全是共產黨,整天跟我說去死什麼的,所以我現在都不上網了,網友也都是壞人,你要小心。」

 

但我聽博士死裡逃生,那些人倒不是什麼共產黨,比較像邪教團體。如果是這樣,一定會有更多人受害。

 

「但網路那麼多人,你們怎麼認識的?」

 

「都是那些推銷短命的,這手機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手機帳單寄來就算了,還提醒我兩年過了,可以免費換一台手機。一看就是騙人的,哪有這麼好的事?我當年就是這樣糊里糊塗來到台灣,要是被送回大陸,不死了才怪!」

 

傳單上面有各式手機,跟通訊行差不了多少,但特別標註年滿六十五歲以上另有優惠。

 

「博士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拿走這份傳單嗎?」

 

「去去去,這東西我才不要!」

 

 

我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我起床了,床頭擺著投幣式綠色電話,奇怪,老家早就換了電話,無線子母機,但最近也沒人會去接,打來的多半是詐騙——我也不可能把它帶來住的地方,這裡又不是民宿,只是一個單身女子的套房,沒有那種展示懷舊的空間。母親說安裝這支電話,是怕家裡常來的阿伯亂打電話,不知道是打回大陸,還是色情的0204,總之家裡繳過幾次驚人的電話費,才把這種付費電話裝在客廳,要用的人就付錢,話說回來,我住的地方連市話都沒有——

 

電話響了。

 

「喂,您好。」

 

我現在不會報上名字,省得給人驗證基本資料,單一個字「喂」太急促,而且我接電話的速度極快,有的人還搞不清楚我已經接起來,還要再說一次。

 

咪咪啊,父親說,我那本菜根譚放哪去了?

 

父親生前常常找東西,找鑰匙、找眼鏡、找錢包,尤其是出門的時候找,所以常常跟別人有約都遲到,幸好那些老人時間多,不怕等,我小學畢業典禮領獎也一樣,懶得理他就出門了,幸好我做了這個決定,不然等他到了,獎都頒完了──另一個同學跑來,把我的獎狀交給我,搞半天,我們手上的獎狀也都是別人的,大人心不在焉,小孩子只能靠自己修正。從這個典禮我終於學到:從父親到老師,大人都不太可靠。

 

「菜根譚嗎?」我想想。

 

但是我們記憶的家完全錯開了,他的流理台是白色小格子磁磚,沒有人工大理石檯面,僅有的照明是日光燈管旁的小夜燈,我以前總覺得是為了省電,但現在想起可能是眼睛退化畏光。瓦斯爐上的炒菜鍋從來不洗,反正都沾滿黑油,電鍋裡面的飯永遠都在保溫,好像隨時有人要吃飯,但菜都端到幾十步外玄關兼飯廳的地方,被綠色蚊帳隔著──那不是我們的家,而是父親做餅的地方,我通常都在飯廳旁邊那個辦公室裡面,看著萬商雲集的匾額,一邊抓著窗外的飛機寫作業,聽說抓滿一百個飛機就能許一個願望,可是我從來不記得自己許了什麼願望,甚至也很少正眼盯著父親在做的事情,頂多繞過他背後和那個揉麵團的桌子,前往麵團攪拌機旁邊的廁所。

 

「那個房子有什麼?」我忽然好奇起來。

 

父親說,客人的訂單、豆沙來了幾斤──這些資訊都寫在日曆紙上,好像他這輩子從來沒用過嶄新的紙。兩張上下舖的床,累的人就在那裡休息。馬賽克磁磚濕濕的,但說也奇怪沒人在那裡跌倒,雖然他也曾經滑了幾次但都穩住,從下方腐爛剝離的木門,轉了好幾個方向才能送進來的大桌子,紗網脫落的食物櫃,沾滿麵粉的門把,反正住的也都是男的,大家乾脆不關門,連廁所也是,整個房子像裹了一層薄薄的麵粉。他們有共通的語言、一樣的經歷,參加同一場戰爭和同一場葬禮。

 

這個地方才是父親真正的家。

 

他叫我有空來坐坐,他可以教我怎麼做蛋黃酥,中秋節賣這個就夠了。

 

我醒了。

 

為什麼夢和現實不一樣呢,至少讓他唸個秘方給我,我總覺得那些月曆紙裡面,一定寫著他知道的一切,而我也真的看過,只是長大以後一時記不起來。

 

去過父親去的地方,我也可以回家了。

 

 

社區的H棟大廈門口圍了警告塑膠條,四五名警察來回走動拍照,鄰居無視塑膠條,照樣穿越通道和電梯,「圍觀的到後面一點」,聽到警告我才發現自己成了圍觀民眾。

 


「人這麼年輕,才三十出頭──」「聽說快拿到博士學位。」「昨天看她還好好的,拿著便利商店集點送的提袋出門。」「可能是工作壓力太大。」「每天慢跑也沒用──」

 


拼湊各種資訊,住在那棟大廈七樓的女博士生,因為心肌梗塞過世,據說還在學術界小有名氣,是學生愛戴的助教,作息正常、待人親切,沒想到突然間在書桌前面就走了。桌上的咖啡才喝到一半。我想到我的桌子上,好像也有一杯咖啡。

 


後來,我沒在報紙上看見任何新聞,也沒看過記者來這棟大樓,因為她讀的不是名校,也不是自殺,沒有任何話題性。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和那些獨居老人的差異只有年紀,一樣獨居在城市的一個房間,只有房東和我能打開這座鐵門,鄰居彼此互不熟識。但這種事情不是該發生在過勞工程師、有隱疾的人們身上嗎?怎麼會發生在一個定時運動、用功念書的年輕女子身上?

 


回到老家,菜根譚還放在餐櫃上面,只是被弟弟的紙盒壓住,後面是一個藥袋,裡面裝了兩萬塊──要是當時把這些書丟掉,這些錢也就沒了,但我更在意的是,這個藥袋上面千真萬確寫著失智用藥,只是我們先前沒注意他到底吃了什麼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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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沈嘉悅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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