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15

2017/02/07閱讀時間約 21 分鐘

 

那天遊覽車失事的資料從網路上消失了。可能因為那台車上沒有官商政要,後續無人追蹤報導。也許是第二天頭條,爆發醫生喋血案。六十三歲的古姓男子在家中看電視時遭到逮捕,他的發言是,病一直好不了,想先殺了醫生再自殺。

 

古姓男子上個月還去醫美診所,監視器畫面是他一邊注射美白針,護士溫柔親切,沒有醫院特有的沈重,古姓男子雖然不太自在,但可以說是帶著微笑,他看著液晶螢幕的電視節目、特價美容訊息,但他身旁幾乎全是年輕健康的女性,至少看起來相當年輕,沒人翻閱櫃子的雜誌或書本,都在滑手機。醫美診所的醫生說阿伯十分有禮貌,嘴邊總是不斷道謝——看到這裡,如果我是醫生或護士,我也會選擇在這樣相對和平的地方工作。沒有病痛,只有年輕和美麗。

 

所以古姓男子落網後,他說,我準備好了。記者問他準備好什麼,他說準備好去死。奇怪的是,聽到他這句話我忽然放心了,他比我父親還年輕,年輕了二十歲,可是他說可以死了,父親也常常說他要死了,我們都當作是玩笑,但也可能真的是活夠了。

 

總之,因為這個新聞,幾十個人的生命一下子就被忘了。

 

警察通知我們的時候,什麼都沒帶,只帶了家裡鑰匙和錢包,坐上警車,開了好長一段路,看了很久的海,最後只記得在另外一家醫院的太平間看見屍體。但這些人最開始一定不是在醫院,他們去了什麼地方?

 

從圖書館調閱出來的報紙像沒翻過一樣,社會新聞版寫到,國軍英雄館服務人員表示,這群老人看起來都很健康正向,沒有任何奇怪之處,發生事故應該是單純的意外。

 

我訂了火車票,反正工作也在幾個月前約聘期滿,現在還有失業補助可領,就趁這個機會,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熟悉的城市開始向後退,距離太平洋出現還有一段時間,有零食的乘客拿東西出來吃,隧道不時遮斷手機的訊號,過沒半個小時,車廂中的人幾乎全睡著了,而我還在等待,讓速度代替思考。

 

前往他們的終點站。

 

入冬之後,太平洋的風浪漸大,旅館步入淡季。

 

國軍英雄館在鬧區偏南的的支線道路,地面鋪了石板,附近是二輪戲院、早餐店、網咖、牛肉湯,下午的時候幾乎都關門了,最近一家藝品店大概要走路十分鐘。這天沒有任何旅客,除了我之外,只有幾個零星放假的阿兵哥。

 

和以前簡樸的印象不同,現在旅館散發出木頭的香味,大通舖不但有木地板,還嵌入長方形的榻榻米,每年梅雨季節前全面翻新,讓跋涉而來的客人有乾爽的空間。窗框據說是撿拾舊屋和船板廢料,所以顏色不一,窗外做了露天浴池,但我看他們應該只用了室內的淋浴間,裡面只有蓮蓬頭、木凳和木盆,只是多了老年人專用的洗澡椅,白色塑膠和周圍有些格格不入,但這樣應該很接近他們的軍中生活吧。

 

我試著想像,這裡曾經住了四十七個人,他們晚上在這裡應該不會打電動,但打牌和下棋總有吧?如今,其中全數宣判死亡和失蹤。

 

這個房間裡面,有沒有他們留下來的線索呢?

 

午夜,外面忽然放起鞭炮,但四周一片安靜,沒有鑼鼓喧囂,對面日光燈閃爍幾下,巷子裡的壽司店開門了,剛才是鐵門的聲音。

 

兩對情侶和觀光打扮的家庭已經等在門外。

 

——他們可能吃過這家店!

 

 

「我印象很深,那天有兩個旅行團。」先生過世後,一肩扛下這家店的老闆娘說。

 

一群是榮民,一群是不老騎士。

 

不老騎士是一群八十歲以上的重機騎士,因緣際會展開機車環島的旅行,他們的傳奇被拍成廣告、拍成電影,人們把這群懷抱夢想的老人稱之為「不老騎士」。

 

如今「不老騎士」每年都在繼續,而且陣容越加壯大。

 

書籍推薦、媒體宣傳,到處都能看見他們的分享和見證,永遠都帶著笑容,談論如何保持健康、成功老化,就算面對困難也不能低頭,為生命奮戰到最後一刻。可是就在半路上,有一個伯伯想退出,他腳痛腰痛,沒辦法騎機車,帶頭的領隊安慰伯伯說,再撐一下就好,明天的路段最美,現在放棄太可惜。

 

「我們從那邊過來,風景還好,放棄也行啦。」

 

我噗哧一笑,這群榮民最喜歡潑冷水了,人家領隊只是想鼓勵隊員,不是說風景真的多美,你們幹嘛來攪局。

 

「機車和車子不一樣,看到的風景當然不一樣!」領隊反應也很快。

 

「只要眼睛沒瞎,看到的都一樣。」

 

「你沒試過你怎麼知道?」

 

「我不用試就知道,大太陽底下騎車根本自找罪受。」

 

「你不懂,真正的風景是油門和煞車都掌握在自己手上。」

 

「命運的事哪有人說得準,人最後還是跑不掉死這件事。」

 

「死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之前我們真的活過。」

 

「我早就活夠了,你敢說自己不是在等死嗎?」

 

最後,兩邊人馬爆發口角。一邊穿著鮮豔排汗衣、皮夾克,手邊是機能飲料和保健食品,另一邊是白汗衫、鬆脫內褲,菜籃車和山東大饅頭。

 

——老闆娘那時候一定很困擾吧?大家年紀都這麼大了,還這麼火爆。

 

「不會,小鎮的晚上很安靜,大家這樣吵一吵也好。」她說。

 

後來我才知道,很多壽司店都在午夜開門,因為討海人半夜要出海,這個時間要在岸上先吃飽,漁船進港也在早上,所以壽司店在便利商店還沒發明的時候,就開整夜的了。現在捕魚的大多是外勞,所以很少有人趕著吃完要去做事,多半是附近的大學生、晚睡的住戶和觀光客捧場,雖然也想過換時間,聽說對身體較好,但這麼多年也習慣了,晚上反而睡不著了。

 

 

退房的時候,我把鑰匙交還櫃檯,櫃檯大姊問我睡得還好嗎,我說很好,難道這房間有什麼問題嗎?

 

「我從來沒看過女孩子一個人來睡通鋪,還能睡好的,」大姐鬆了口氣,「小姐你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看我不信,再三保證,「我看人不會錯的」。

 

我順道問她,是否記得那車榮民遊覽團,她說那時是旺季人來人往,記得的事全部都告訴警察和媒體了,如果要說有什麼被記者省略的,大概是遊覽車翻覆雖然讓人很惋惜,但那天也是不老騎士宣布環島成功的大日子,他們每年都會從國軍英雄館出發,進行最後一段旅程到達終點三仙台,迎接台灣的第一道曙光。

 

只是新聞被災難蓋過,那天下午的慶功記者會變成精神喊話,所有媒體、社福機構、老人團體蜂擁而來,包圍車隊,詢問他們對於長者旅行及意外的風險。明明前一天才吵架,但死者為大,領隊手上拿著一本書,裡面有行前健康及車況檢查、自我檢測、常用及備用藥物等等,最後的結尾則是:

 

「代替夥伴,在人生的路上繼續奔馳!」

 

——但我怎麼覺得,這些榮民本身沒有要奔馳的意思。只是不老騎士站在這個浪頭上,不得不說出這些話。果然下面有網民響應,立刻報名明年的梯次。

 

 

我平常不會去星巴克,就算是到了陌生的地方,我也不會走進去。但我現在站在長長的排隊人龍後面,只因為父親的包裡有這家分店的發票,至於其他人多半是因為買二送一的活動。

 

漫長的等待中,通常是靠手機打發時間。不過我的手機用了兩年,速度變得奇慢。很多程式我都不想用了。開個臉書,要等上五分鐘,好像回到我小時候等電腦載入的時候,才在那邊寫功課。

 

「小姐你一個人嗎?」

 

聽到前面的人突然問我,我立刻提高警覺,就算沒有朋友,我也立刻回答:「我朋友在停車。」

 

他們繼續往後面問,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落單的,就問他要咖啡嗎,他說已經答應朋友,要外帶兩杯。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樣的回答覺得格外孤單,比我一個人來買還慘。問到第三個獨行俠的時候,他說等一下,立刻打電話給別人,打了幾通電話之後,終於有人要了。

 

幸好他們為多餘的咖啡找到歸宿,不然我覺得自己好像浪費了一份好意,但我也不想欠人家人情,更何況,我本來就不是為了咖啡,排隊的時候在想,父親真的看得到黑板上那些小字嗎?他懂得英文的L跟M代表什麼?那張發票裡面最受歡迎的是星冰樂,所以我也點了。

 

店裡客滿,我站了很久,才找到廁所旁邊的位置。不知道父親是不是也在特價時段來的,結果最後只能坐在廁所旁邊?根據他們愛貪小便宜的習慣,一定是這樣。

 

好位子出現了,我飛身側閃本來的客人,成功佔住那個位子。

 

同時,另一群太太從原本的位置上站起來,端著盤子列隊走來,看見位置沒了之後,想要掉頭回去,但新來的客人坐了下去。

 

就像玩大風吹。

 

人真的不可以老啊,老了的話,只能站著喝咖啡。我現在就算讓座,憑她們的速度,絕對來不及過來。

 

落地窗的陽光、研磨咖啡的香氣、蒸汽的聲音,其實只為了很少數的人存在。

 

經過幾次的大風吹,她們終於坐到落地窗旁邊。這裡不能訂位,店員也不認識你,整個世界縮小到咖啡或茶,加不加牛奶,熱的冷的,這之間還能有很多變化,但也就這麼大而已。也許有些臉孔比較熟悉,但永遠不會知道對方的名字。每個人都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點餐要快,不能讓別人等待。快速、精準成為一種禮儀或優雅的事。後來我學到一件事,新到一個地方要問路的時候,絕對不能問附近的店員,他們連自己在哪條路上都不知道,最可靠的是賣檳榔的攤子。

 

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不知道別人是誰。

 

忽然聽見有人說,拍照打卡吧,兩個高中生俐落地用手機打側光,兩個杯子襯著玻璃窗後的街景,那樣的褐灰色是現實的顏色,但放在臉書上就顯得不夠飽滿,他們用了後製程式濾鏡,看起來像在別的地方拍的。

 

我用她們的方式拍了一張,只是換了別的濾鏡,瞬間像在豔陽高照的地方。

 

手機忽然一震,一隻黑狗點亮了螢幕,是羅春生!

 

我當然好啦,看你去了海邊,不要想不開喔,現在海水很冷(╯⊙ ⊱ ⊙╰ ) 14’21”

 

講得好像很有經驗,但當初就是掉進海裡才死的——

 

「我只是想來看看,順便把年假用掉。」我說。

 

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半,跟之前傳來的時間一樣。訊息一個小時內就會消失,只好打開螢幕錄影,為什麼麼不用一般訊息?他回答「靈界的能源有限」,盡量不要在這邊的世界留下痕跡,聽起來有點道理,但我還是半信半疑。他說,現在的日子吃飽睡好,本來的重聽和失眠也沒了,現在講話大家也聽得懂,不管是日語、客家台灣話,這邊都可以翻譯。這麼說來,我好像見過父親生前跟看護用平板電腦對話,網路翻譯真是世界大同,可是這樣一講,極樂世界好像一間網咖。

 

「龍來了!我先走了。」

 

父親匆匆結束這場對話,留下我心想到底是什麼世界,怎麼會有龍?難道父親到了極樂世界,變成那裡的勇者?

 

 

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嗎?

 

Ying-Ying Lou啊(´ΘωΘ`)

 

這個回答根本不用認識我,也能答出來。

 

        開玩笑的,當然是姊姊啊。(๑•́ ₃ •̀๑)

 

不對喔,雖然我排行老大,但家裡不是這麼叫的。看我沒回應,螢幕上迸出越來越多名字——

 

        小盈?盈兒?小雪?冬冬?甜甜?笑笑?秀秀?小米?寶寶?小湯圓?妞妞?荳荳?娃娃?妞妞?

 

這些到底是誰啊?不知道是他自己想的,還是搜尋網路上「爸爸媽媽給小孩取哪些乳名」,總之,這些名字沒一個對的。

 

        你到底是誰?

 

 

掌握了個資和信任以後,螢幕後面這個人到底想做什麼?接著,他寄來診斷書和掛號收據。

 

我得了老人痴呆。╮(╯_╰)╭

 

不可能!這只是藉口。

 

我連上榮總網站,輸入父親的身分證字號,的確看見他掛了很多次精神科,愛憶欣、憶思能、利憶靈、憶必佳、威智——都是失智症用藥。這麼明顯的事情我竟然沒注意到,可是父親天天往醫院跑,藥袋一包又一包,我怎麼可能在那麼多藥裡面,發現他真正的病?

 

可以幫我保密,不要告訴弟弟和媽媽嗎?我已經七十七歲了,如果還活著就快八十了。人世間該看的都看過了。你知道老人癡呆症最後會癱瘓失禁嗎?我不知道,或說不知道有這麼嚴重。因為連續劇只說會走失而已,走失還好,但是癱瘓就要請外勞,那好花錢,最孝順的小孩像小蔡,照顧了他爸十年,比抗戰八年還久啊。(〒︿〒) 幸好老人還有很多別的病,如果要洗腎或中風,小孩可以早點解脫。現在老人癡呆好像不叫老人癡呆了,因為現在比我年輕、比我健康、比我聰明都會癡呆,吃銀杏也沒救。最會下棋的老王病了之後,我們都在想下一個就是我了。寫字好看、以前幫我們寫信回大陸老家的老蘇,病了當然寫不了信,他小孩就買了一堆帖子,讓他在那邊像個小學生一樣描紅,慢慢那字也像人一樣缺了條腿、胳膊,筆劃不全,問他什麼意思也不知道,雖然在寫字,卻是不識字了。你會慢慢失去生活能力,需要別人餵飯穿衣擦屁股,忘了自己是誰,現在幾歲,連站起來走路都會害怕,怕跌倒。所有你本來有的東西,忽然就不見了,漸漸變得像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不受人尊敬和喜歡的人,一個討厭的多餘的老人。我不要造成你們小孩子的負擔。(´,_ゝ`)

 

每四秒就有一個人失智,而且每個人症狀不一樣,有人忘記自己吃過飯,連吃三個便當。如果東西不見,一定是鄰居偷的。兄弟反目,因為老人說哥哥嫂嫂霸佔房產,不給老人吃飯。警察持槍衝進家裡,因為老人說兒子謀財害命。

 

老人囝仔性,其實就是失智,失智變成聖杯,醫生束手無策,病人變化無窮,年輕人也常常滑著手機,忘了剛才要做什麼,每個人都可以失智,或者說,這種時候,失智就對了。

 

沒人能確切指出,病是什麼時候開始,也沒人知道什麼時候結束。就像我們不能選擇自己什麼時候出生——但我們其實可以選擇什麼時候結束。不久以前,墮胎還是非法行為,只有生命有危險的孕婦才能墮胎,雖然不是沒聽過圓滿的故事,但如果可以,我相信有些人寧願當初沒出生——可以結束,就在來得及之前喊停,如果還沒開始,就可以刮除子宮內壁,但回到源頭,可以避孕,那也不用墮胎。

 

你林伯伯改變了我們,他不能下棋的時候,開始學打毛線,要打件天藍色上面有白雲的小毛衣給他的小女兒,雖然他女兒已經三十多歲,但毛衣可以送給外孫女。他那時候已經看不懂電視了,沒辦法預測下一個畫面讓他很害怕,雖然打毛線的時候他常常漏針,但一個扭轉就能打出一個結,絕對不會錯。即使最後連毛線都打不了,他也會對探望的人說謝謝,連照顧他的外勞都說他很乖,從來不掙扎,把自己當作禮物一樣交到別人手上。我不知道輪到我的時候,能不能像他一樣好,但是我還有時間,可以培養自己做個更好的人。我去簽了放棄插管治療聲明書,每天都很快樂,到現在也是。不然變成植物人,更不知道要活到何時。╮(′~‵〞)╭

 

可以做的決定,不如早點做。

 

所以我不是自殺,只是不小心死掉而已。(っ´ω`c)

 

每個人都可以說自己失智,有這個選擇,不代表一定要去做。但沒這個選擇,大家只能自己創造。

 

父親用他的方式,把我的生命推出他的軌道之外,大學畢業後我找了一整年工作,投履歷全部石沈大海。——最近弟弟準備去日本打工,順利的話應該不會回來,到時候就算不是我親自照顧,一定也不可能有別的發展,到時候決定要不要開刀、插管的責任都落在我身上,這我還能負擔,但天邊孝子太可怕了,明明不在父母身邊,只因為血緣關係,就有權力下指導棋說吃這個好那個好,你知道你行你來照顧啊。

 

如果刪節號不知道用幾個點才好,不如用一個乾淨俐落的句號。

 

我在不知道的時候,跟地獄擦身而過。

 

我親眼見過地獄。

 

那是個跟我年紀相近的女人,可能是越南來的,大我兩三歲,但孩子快要上小學了。先生總是醉醺醺,在小吃店角落坐著,清醒的話會幫忙端麵和小菜,但收錢就會變得一團亂,連漲價都不知道,聽其他客人說,有一次先生吃麵吃著就把頭埋在湯碗裡面,差點被淹死。她公公得了帕金森氏症,總是坐在輪椅上,盯著街上某個遙遠的點,孩子我從嬰兒看到大的,嬰兒就放在櫃檯旁邊,自從小孩不會亂跑了,就拆掉一邊的圍欄,兩兄妹常坐在小吃店樓梯上,沒人顧他們,但我總覺得他們玩著玩著,會衝出馬路被車撞死。老人還是一樣在輪椅上面,只是頭更歪、手更抖了。

 

什麼平均數和機率根本是騙人的,這個地方,幾乎把所有悲劇元素都湊齊了。上有老,下有小,老公是廢物,她逃走也只是多了一個拋家棄子的罪名。

 

我去了一次,再也不敢去。

 

安全地帶的邊緣,就是懸崖。不存在中間地帶。

 

沉默比地獄更加可怕,她甚至不能說出自己在地獄,希望全部的人死了算了,學歷高一點的更慘,還要說出「現在換我來照顧他」這種溫馨屁話——就算我現在隨便找人結婚也不會比較好,兩房一廳的公寓,光是先生打呼,長期睡眠不足。連廁所都只有一個,泡澡都嫌奢侈,如果生了孩子,東西更多,到時候浴缸必然堆滿雜物,要找東西的時候沒人知道在哪。

 

現在這樣孤獨死去,一個人生活,至少東西在伸手可以拿到的距離。

 

為什麼新聞總是以那麼恐怖的表情報導獨居死呢?難道記者都生活在雙親健康、三代同堂、兄友弟恭的家裡面嗎?沒有人住過寒暑假空蕩蕩的宿舍,沒有人吃過跨年夜的便利商店便當,沒有人放棄大風吹一樣徒勞的選票嗎?

 

你看,這是你。( ´・◡・`)

 

螢幕那邊傳了一張父親和我在中正紀念堂合照的照片,如果不說的話,誰也沒辦法認出那是我們,因為人站得太遠了,紀念堂也在地平線的另一邊。那時候要拍照,不像現在一樣拿出自拍桿,對準自己最有信心的角度,拍出獨一無二的照片。那時候我們只求有拍到就好,不知道沖洗出來的照片是什麼樣子。對於被照片記錄下來的自己,我們並不熟悉,所以總是選擇一種最安全的方式。

 

幾乎是母親拿著相機,我們要跑得好遠好遠,不然就是父親拿相機,我們一樣在景框裡面,所以幾乎沒有父母的合照。

 

我記得那天,你吵著要買學生票,不是兒童票。我們不想多花錢,而且你年紀還沒到,身高也是,我們不管你,結果就哭了。(。-_-。)

 

那時候的我一心想長大,聽說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學會的坐、爬、走路、自己吃飯,弟弟只花了一半的時間就學會了。媽媽很愛講這件事,讓我覺得自己很笨。所以後來讀名校、選擇科系也按照社會規範,我幾乎可以說是成功,成功得不像任何我認識的人,不像媽媽,也不像爸爸,雖然沒有整形,但就連長相都跟父母不一樣,反而跟阿姨比較像。但花了這麼多力氣,只要弟弟撒嬌、賴皮或低頭,就沒人計較這些了。

 

弟弟其實不是學得比我快,只是相比大人,弟弟有模仿的對象,他的標準是像我一樣就好,距離不算太遠。但對我來說,一切是全有或全無,我後來看見朋友帶孩子,才終於理解這件事,小的孩子,必須學得快一點,才能跟大的一起玩。但是我不想跟弟弟玩,他只是我的家事成績單。

 

「你是個很有力氣的人。」

 

那是個會畫畫、但不太會說話的人對我說的。

 

有那麼幾年,我決定辭掉工作,去念一個遠離台北的研究所,跟我周遭直接從大學升上來的同學比起來,我的年紀大了一些,但還不到奇怪的程度,但他們看起來無憂無慮的程度,讓我覺得自己像他們的爸媽。反正工作照樣接,只是不太穩定,但也不比從前更差。

 

我讀研究所,是因為想要有夥伴,結果到了這個位置,不免懷疑自己到底有什麼資格「審判」別人的成品。但,如果坐在這裡的不是我,別人也不見得會比較用心,事實上,更可能被傷害了。有一回,追蹤大學校友發展的研究問我:「大學期間有沒有後悔做了或沒做的事?」

 

戀愛談了、社團去了、打工打了,大學差不多就這樣吧?如果一定要說後悔,就是那時候的自己太傻。好不容易通過校內層層甄選,成為那個領域前輩的助理,合作結束的檢討會,幾個學生助理和指導老師──作為助理,比組員的責任更大,但我在正式演出,走錯指令,原本不該出現的聲音,忽然出現在台上。我做了錯誤的決定:取消,比直接繼續更糟。

 

所以老師說,「我覺得你沒有才氣。」

 

雖然後來繼續念完這個科系,但我可能就是那個時候放棄。現在的我同樣站在這個位置,比那時候的老師更年輕,但已經不會說「我覺得你沒有才氣」,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了。其實走錯指令和才氣無關,而是練習不足。回想過程中指令執行了多少、哪些地方依然不明白、臨場反應可以更好,因為出席、練習、主動,才是可以衡量的東西。當然那時候的我還不會掌握這種語言,但前輩不是專業的嗎?因為是專業的,才更要使用精準的語言,而不是才氣這樣空泛的詞。

 

過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要在任何道路走下去,很少是僅僅依賴才氣。後來的老師一直在重複自己、走下坡,所以那時候的我看不懂是應該的,但是我努力去看,還是沒有感覺,發現另外一些作品更有感覺。現在的我,比那時的前輩大器。從很多方面可以證明。說不出的沮喪,連被傷害的意識都沒有,當時的我只是毫無疑問、全心全意去爭取。只是作為學生,天生在不平等的位置,只是想著「學習」而非「完成」什麼,要到後來出社會,有了掛上我名字、屬於我和夥伴的作品,才終於能自己決定,「錯了就錯了,全部的責任我來扛。」

 

重要的是作品本身,而不是「學到什麼」。

 

就像我高中的時候,有些同學因為喜歡生物老師,選了第三類組,因為討厭英文老師,就不想學英文。我的情況,只是晚了一點發生。所以我想對那些並不完美的作品說,你的缺點很可能是你的優點,這個獎項只是其中一站,而公車過站不停也是常有的事。而一心一意想要獲得肯定的我們,竟然忽略了「得獎」和「成為獨特的作者」,完全就是相反的兩件事,你怎麼可能一方面得到所有人的肯定,另一方面又徹底地與眾不同呢?

 

忘記女兒的名字,卻記得照片的故事,這樣的父親應該也是有的吧?

 

我想對螢幕對面的你說,不管你是遺忘的靈魂也好,偶然興起的駭客也罷,這場夢很美好。如果有一天我失智,希望我可以記得現在,希望這個謎團永遠不要解開。那樣的話,真的很接近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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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沈嘉悅

助理編輯:洪崇德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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