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13

2017/01/23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台北是盆地,這聽起來像廢話,但很多人都忘了這件事,以為台北只有平地,但新店、烏來和五股全都是山。我們買票搭火車,窗外景色不斷後退,上山之前,我們選了一家不看證件的汽車旅館,落地窗可以俯瞰山下,窗戶旁邊就是正方形的石座浴缸。篇篇鎖好了門,就打開水龍頭,水聲嘩啦啦灌滿房間,浴室門沒關,我只覺得吵,就打開電視隨便轉台。

 

「這裡好酷!過來幫我拍照!」篇篇從浴室探頭出來。

 

「不要,手機會壞掉。」這手機我才剛拿到,浴室的水氣太重了。

 

「小氣!」

 

水聲停了。浴缸的水已經滿了。

 

篇篇先是用腳試水溫,然後像跑向大海一樣,不管衣服還沒脫,就不顧褲管會沾濕,讓整個小腿沒入,似乎對溫度很滿意,接著整個人躺了進去,吐出一連串的氣泡。

 

完全來不及反應。

 

快一點,把她拉起來!但我腿軟了,有人要死在我面前了,剛剛我在看電視的時候,她聽著水聲那麼長一段時間在想什麼呢?我勉強踏進浴缸,篇篇浮出頭來喘氣:「我不會游泳,所以只能用這個方法。」說完她咯咯笑個不停。

 

這個時候,我也差不多全身濕透。乾脆躺下。

 

衣服弄溼以後,緊緊黏著皮膚,但也失去保溫作用。隨著水溫逐漸冷卻,冷氣漸漸滲進身體,我從來沒覺得這麼冷過。這棟大樓有中央空調,好像很先進,但浴室就變得很冷。篇篇把手放在我的膝頭,我也照著做了,就像鏡子一樣,兩人僅僅靠著體溫取暖。

 

篇篇忽然鬆開了手,在乾淨的水裡睜開眼睛,把襯衫的扭扣一顆顆解開。

 

本來輕飄飄的衣服,我以為會像水母一樣漂開,但衣服浸水竟然變重了,根本脫不掉。後來我才知道有魔術師這樣子死掉,不過我還是硬把手繞到背後,拉下拉鍊,幸好背心容易穿脫,好不容易掙脫布料的時候,覺得自己像是剝了層皮。

 

「每次我這麼做,都覺得舊的自己死了。」

 

篇篇笑得很開心,但我累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看著衣服漂在水面上。真的是重生了。

 

「但是這樣的話,站在這邊的又是誰呢?」我說。

 

「也許外面看起來,只是皺紋多了一點,肚子胖了一點,可是,真正的我們早就被掉包了。可能是在睡覺的時候,在運動的時候,在失去重要的東西的時候──根本不能確定自己是誰,如果用軟體來比喻,我懷疑自己早就被更新。」

 

「你這樣說,我覺得自己要失去你了。」

 

「或許早就失去了也說不定。那樣連積極去死的行為也顯得多餘。我會不會變成自己也不認識的人呢?」

 

我不想讓篇篇繼續說話,那聽起來就像遺言一樣,但我連屍體都不能幫你收拾,也不能對這件事做點什麼,甚至,也不會發現對面的你不見了。

 

光是喜歡是不夠的。

 

光是努力是沒用的。

 

篇篇像貓一樣,舔掉我的眼淚,那像繩索一樣穩固,可是,我們絕對不能走到終點。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交給我吧,你只要放鬆就好。」篇篇說,「現在站在這裡的,是兩個彼此互不相識的人,他們是虛構出來的。他們就是我跟你,這樣我們就暫時不用對自己和對方的人生負責。這樣,你能明白嗎?」

 

篇篇臉上爽朗的笑容,幾乎讓人錯覺這是一件值得鼓勵的事。

 

濕掉的衣服阻塞在排水孔,不知道什麼時候,水落了,兩人的衣服絞在一起,篇篇說舊的衣服她不要了,自己披著浴巾在網路上買新的。

 

濕衣服比我想像得重,尤其是牛仔褲,篇篇叫我把那些衣服留在旅館就好,但感覺怪怪的,好像有人在那邊死了,一定會嚇壞旅館清潔員。但我沒想到外面的垃圾桶這麼少,就算有,又小得可憐,擠不進這麼多東西,我一面提著,一面巡視垃圾桶,感覺像要棄屍的殺人犯。最後還是回到旅館,趁清潔員不注意,丟進別人的房間。

 

吃完早餐,再夾帶幾個餐包,我們上山了。

 

「從這裡上去嗎?沒看到登山口。」我問。

 

「當然沒有囉,因為這條路是我發現的,」篇篇所指的路,一邊是水泥護欄,一邊是山,必須往山上陡爬兩百公尺,抓著旁邊的樹木,一口氣上去。我一開始連翻過水泥護欄都很擔心,但很快就適應地形。但我想我的表情,與其說是適應,不如說沒力氣抱怨。

 

接到和緩的林道,我才想到要問篇篇,「這山叫什麼名字?」

 

「烏帽子。」

 

「沒聽過。」

 

這是探勘路線,不是鋪好步道的的郊山公園,不是玉山、雪山這種大眾熱門高山,既然我們的目標是躲開人群散心,當然要到中級山探勘啊!這些山標高一千公尺以下,搜集百岳的人不會來,只想健走的人也來不了,是藏身的最佳地點。

 

「但前面明明就沒路。」

 

有的,你看植物之間有細細的一條獵路,那是人走過的痕跡,但看來也有幾個月沒人走,所以灌木又長了回來,幸好篇篇帶了獵刀,稍微砍壓一番就沒問題了。倒是要小心那邊整叢的咬人貓,皮膚碰到的話會痛上好幾天,不是開玩笑的。

 

是喔。山上好可怕。我上山之前根本不知道會這樣,還以為跟多跑幾圈操場差不多,所以說,為了到達這裡,篇篇應該做了很多努力。

 

「三點前,我們要趕到湖邊!」這是篇篇訂的目標。

 

「現在才兩點。」我說。

 

沒辦法,三點之後光線就暗了,陽光被山壁遮住,比平地暗得更早,再加上紮營的時間,必須抓緊一點才行。沿路沒有風景幫了很多忙,我們加速趕路,四點出頭總算到了湖邊,紮營撿柴完畢,正好天黑。

 

 

晚上很冷,只有火邊稍微溫暖一點。

 

鋁鍋煮的飯失敗了,水放得不夠,咬起來跟米差不了多少。幸好從市場買了醃好的香料雞,儘管多花了幾個小時,但上山吃就是特別爽快!不枉我硬背上來,就是為了這一刻。

 

撕下香噴噴的雞腿,遞給篇篇。

 

燙。雞腿落在地上。

 

她拍拍泥土,但油脂黏住,只是拍心安的。

 

「不能吃啦!」我說。

 

「就是土而已,我吃給你看。」

 

篇篇皺起眉頭,拿起另一隻雞腿吃了起來。沒多久,這隻雞只剩下骨頭。

 

「山上的感覺如何?」

 

「本來很怕沒洗澡的地方,結果在山上真的不用洗澡,冷死了!」

 

「我就說很棒吧!而且我知道有廢棄溫泉,到時候可以好好泡個澡~」

 

「有山、有湖、有溫泉,好像不用回到城市也沒關係。」

 

「而且這裡也不用穿什麼漂亮衣服,穿了只是被箭竹林刮壞,隨便一件排汗衣就可以了。」

 

只有山的聲音,吹過樹葉、吹過草叢、吹過泥土,我拿出笛子,用湖水貼好上膠的薄膜。我吹了好幾首歌。聽說笛子會招鬼,所以我在城市裡面很少晚上吹,但山裡就沒人管了,我吹了鄧麗君的幾首歌,那是爸爸教我的。

 

忽然,附近草叢傳來一陣聲響,手電筒照到一隻蛇,不對,是兩隻!只是黃色那隻小蛇被紅色大蛇吞進去,看起來像一隻。

 

「蛇吞蛇嗎?我第一次看到耶!」篇篇說。

 

「戰鬥很快就要結束了。」我說,因為小蛇只剩尾巴不到十公分,落敗是遲早的事。

 

篇篇往前湊熱鬧,近得大蛇一回身就能咬她,「我想看清楚一點。」

 

「小心被咬!」我說。

 

「如果我被咬了,你會跟我一起死嗎?」

 

雖然不知道死會發生什麼事,但如果跟篇篇在一起就沒問題吧。

 

「好啊。」

 

我們蹲在那邊看著,黃蛇尾巴緊緊攀附地面洞口,紅蛇怎麼樣就是吞不下去,中途甚至使出吐一點,讓黃蛇鬆懈再吞的策略。

 

「黃蛇太弱了,為什麼就是不放棄呢?現在快十二點了耶。」

 

確實,我們蹲在這裡將近三個小時,兩條蛇為生命而戰,我們也勉強撐著眼皮,為了不辜負剛才花費的時間,一定要看到結局,但天曉得這兩條蛇之前纏鬥了多久。

 

紅蛇緩緩進逼,終於把黃蛇的尾巴揪出來,黃蛇奮力一搏,細細的尾巴纏住紅蛇的頭!我們精神一振,又靠近一點,但戰局難分難捨。黃蛇就像根會動的麵條,黏在紅蛇頭上,這下紅蛇搞不好會窒息。

 

「就算做到這個程度,黃蛇還是會死吧。」

 

「有些事,努力也沒用。」

 

「──就跟我們一樣,只是因為年紀太小,沒有身分證,就不能考駕照、投票、工作,連大人跟我們談戀愛都要被罰,沒天理啊!這個社會不適合我們。台灣沒救了!」

 

我們的吶喊連前面兩條蛇都沒有驚動,又過兩個小時,天快亮的時候,紅蛇吐了,兩條蛇身漸漸分開,紅蛇迅速退到牆邊,黃蛇的眼睛亮晶晶,身上沾滿對方的口水,一節脊椎似乎斷了,但還可以活動。

 

好傢伙,你竟然活了下來!

 

結果,我們也看了整整一夜。

 

活下來太好了,不管是蛇,還是人。

 

 

篇篇在下坡的時候滑了一跤,忽然不見人影,只聽到背包擦過草叢的聲音,不知道安靜了多久,才聽到她大喊一聲:

 

「我在這裡。」

 

「不要動!我去找你!」

 

我往那方向過去,看見篇篇的背包掛在斷裂的樹枝上,背包支撐鋼架彎了——如果再偏一點,樹枝撞上的不是背包,或篇篇再滑久一點,重力加速度,到時候手試圖抓任何東西,都會很嚴重。

 

「我還在想,怎麼滑了這麼久還沒停。等到停下來,我才想到趁著還有意識,大叫我在這裡,不然可能失血過多,連屍體在哪都沒人找到。」

 

是我走得太快。碎石坡看起來簡單,沒有卻是最危險的路段。

 

幸好篇篇平安無事。

 

穿過芒草叢林,我找到另一條獵路,比較平緩,但路途多了一半,反正我們還有很多食物,天氣晴朗,等我們撐到山莊,連背包都不用打開,山友送上泡麵、熱湯,再加上沒帶走的乾糧,夠我們吃上十幾天,我們每天輕裝到附近逛逛,晚上回小屋。

 

剛開始,我們跟著其他登山隊的綁條前進,後來探勘到新的路徑,之前準備好的路條就派上用場,這是全世界只有我們兩個知道的路,路的終點,是一連串大大小小的湖泊,湖泊頂端,是一條瀑布。

 

 

那是一段沒有電話訊號,只有滿天星星的日子。

 

在山裡,沒有人會催促我們回家,沒有作業也沒有考試,我有篇篇、篇篇有我,牽著手一起睡覺,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事了。

 

「吶,你會討厭自己的身體嗎?」篇篇問。

 

「討厭。如果我不是現在這樣,生下來就是個女孩子,就不用這麼麻煩──」

 

「如果我們的靈魂可以交換就好了。」

 

「好啊。篇篇這麼漂亮,我們就交換好了!」

 

動畫不是常常有這種情節,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在陌生的床上、陌生的城市醒來,有了完全不一樣的家人,展開全新的生活。

 

「但是在交換之前,我要先跟你說一件事,不然你一定會後悔。」

 

但篇篇說的,好像不是我所煩惱的,那麼簡單的事。小學二年級那天中午,她放學回家,天氣很好,本來寬敞的路,突然被停車場截斷,留下一段以前的橋。篇篇在那裡遇到一個叔叔,跟她說媽媽今天要帶她去餐廳,接下來也沒發生什麼事,頂多是叔叔脫下他自己的褲子──很快就被巡邏管區的警員發現,把篇篇和男子帶到派出所。

 

「我不覺得特別害怕,反而是媽媽後來做的事嚇到我了。」

 

一回到家,逼問「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為什麼不聽媽媽的話」,以及後來的緊迫盯人。所以篇篇盡量不出門,躲在房間裡面。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這不是你的錯。」長得像熊貓的心理醫生對她這麼說,她接受了,上了高中,才接受建議,自己一個人住在學校附近。

 

那樣的黑暗,是誰也到不了的地方。──也有我幫不上忙的地方嗎?

 

「所以跟我交換,你一定會覺得很划不來吧,因為是不乾淨的身體。」

 

但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啊。如果我們要嚴格定義,那你並沒有任何地方被實際觸碰,但最親近的母親,更少回家的父親,就連路上執勤的警察,都在提醒你,你不是好孩子了。

 

「剩下的東西都給你。」

 

我知道篇篇說的,不只是行李、金錢,還有記憶。

 

「不知不覺變得太依賴你──不要太依賴比較好,現在就不會那麼痛苦了。對不起,我真的太依賴你了。」

 

對她來說,我也只是別人而已。

 

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阻止她的決定。勸了又怎麼樣,就算她今天不走,哪一天還是要走的。

 

「所以到最後,都不想造成任何人困擾,想要乾淨地從這個世界離開嗎?」

 

手牽著手一起入睡,靈魂也是透過這個過程,一點一滴流向對方,等到明天的太陽升起,我們就會變成一個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人。

 

無論未來如何。

 

就算我們的聲音,都被大人當做不重要的事情。

 

「所以,我如果一個人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你會原諒我吧?」她問。

 

「這裡還不夠遠嗎?」

 

「到了這裡我才發現,這裡也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去的地方太遠。只是,我真的有資格去嗎?」

 

「人生而平等──美國獨立宣言是這樣寫的。」我看著手上的橡皮筋,現在不可能還給她了,因為她早就剪掉了頭髮。她不需要的,我也不想給她。

 

「如果我們出生不用經過任何人同意,為什麼死亡需要?為什麼有人有資格說,這個人可以死,那個人不應該?就算將來醫生可以像法官一樣,核准一個人的死刑,但痛苦可以量化嗎?年齡和疼痛也可以量化嗎?我不相信。」篇篇繼續說:

 

「從我出生到遇見你,活了十六歲又兩個月,五千九百零二天,那之前的每一天,我是媽媽的小孩,但只要還清把我養大的錢,根據網路的統計是兩千萬,雖然我還沒有十八歲,但當做是紅利好了。

 

還清兩千萬,然後創造我們自己的國家。我還不能死,死了就輸了,一定會被媒體說是功課壓力太大想不開,誤交閨密,搞不好連你都會被牽連,想到這點就覺得不甘心,我的生命到底關他們什麼事?我這麼努力,想辦法消失在深山,也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明天,我們就下山,網咖有很多老人對吧,他們一定也不想被這個社會看笑話,為什麼人一定要好相處啊?就是難相處所以才一個人獨居,但就算在我家變成一團爛肉,我也不要別人隨便同情我。有同樣困擾的人一定不只我們吧,我們應該要組織起來,跟這個社會正面對決!」

 

因為年輕,好像我們做的決定就不算數,但看看那些老人,他們的決定也常常被兒子女兒的利益取代,到底誰的決定才算數?我們下山以後,一定要面對很多奇怪的事情,但是沒有關係,就算隔著無數的人、無數的車站,身在不同的地方,一定也有人跟我們一樣,被討厭、被拒絕。

 

藉著網路的力量,一個一個,尋找我們的靈魂伴侶,無論等在我們前方是怎樣的命運。我從手腕取下最初相遇的那條紅色橡皮筋,高高地綁起頭髮,我在這裡,我愛的人也在這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擊倒我們。

 

要為了這個沒有土地的國家而努力,總有一天,我們會見到那個世界。

 

無論你在哪裡,我們都會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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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沈嘉悅

助理編輯:謝定宇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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