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11

 

＊

 

經過公園，有個小學生蹲在樹叢旁邊踱步，這邊踩兩下，那邊踩三下，我以為他在練什麼舞步，看清楚才知道下面有隻小貓。叫他不要弄了，小貓很可憐，旁邊爺爺在下棋，竟然沒道歉，還幫腔說小孩就是皮才是小孩啊。

 

如果你在外面流浪，有人在你睡覺的時候吵你打你，你會高興嗎？

 

「說得也是，小孩子要活潑比較可愛。」篇篇竟然這樣應付老人，爺爺很得意，回頭去看別人下棋。死小孩有爺爺撐腰，聲音更大了，說我愛怎麼做就怎麼做，關你什麼事？變本加厲，要去踢貓，我一把拉住他的書包，篇篇已經把筆握在指尖，劃過小鬼頭的手臂，紅黑藍三條線從袖口延伸到手臂，但三條線都是紅的，因為小孩的皮破了，血從白色的碎皮湧了出來。爺爺還在看那邊，大概連孫子死了都不會知道。

 

「血、我流血了——」

 

小孩正要哭喊，但我馬上抓住他的嘴唇，指甲掐進人中和嘴唇，皺得像個小老頭一樣。

 

「不准打小報告，被筆劃到死不了。」我說，「我是貓的媽媽，你現在給我好好學習怎麼餵貓。」

 

說著把考卷打開，讓小鬼去餵。

 

隔著一段距離看起來，小鬼跟兩個姊姊相處很好，一個摸著他的頭，一個握著他的手，確定貓都吃完了，也躲去別的地方，我們親切地跟死小孩說掰掰。

 

＊

 

下午放學前的公車很空，但欠揍的老頭子照樣插隊，菜籃車就這麼橫亙眼前，要不是我擋在前面，被肘擊的一定就是篇篇，那老頭子還裝做沒事，一邊講手機，「我今天第一天領老人年金喔。」他的臉皮皺皺的，身上的衣服鬆鬆的。

 

「喂，請你排隊！」我說。

 

「我是老人家，你們年輕人就不會老嗎？讓我一下又不會少一塊肉。」

 

「這話你跟前面看書男學生講啊，跟那些一整團的年輕人說啊，擺明就是看我們好欺負。」

 

上了車，我們直接去倒數第二排後座，四個面對面的位置，椅背上都是塗鴉，篇篇跟我面對面一人一邊，車上沒有任何學生和上班的人，只有一些閒人。篇篇很怕人多擠公車。

 

我打開手機，登入聊天室，我的頭像不是自己的，而是上網下載，也就是盜圖啦，這樣才會有人跟我搭訕啊。篇篇拿走我的手機，然後鍵入一些「大哥哥，買遊戲點數給我吧」之類的句子，我說那是詐騙吧，但看她沒說要見面，也沒什麼交易，只說她現在需要幫忙，還真的有人拍照傳來序號。

 

醒醒吧！你沒有妹妹！

 

我們在螢幕前面大笑，招來前面乘客的白眼也無所謂。

 

「每天看手機發呆不做事，對沒有生命的東西哭哭笑笑，有這麼好看，比我們這樣直接面對面還好嗎？吃飯配螢幕，像個笨蛋一樣，應該要看報紙，現在的人怎麼都不看書呢？台灣真是沒文化。」

 

我知道那老頭在說我，但我偏偏不走，手機音量調到最大，片頭曲讓他們很頭痛的樣子。

 

不男不女、變態、胖子、腿粗、小屁孩、中二病，這些詞已經傷不了我啦，如果要罵我，也想一些有創意的詞好嗎？用別人用過的詞，老頭你也不會覺得髒嗎？我故意換成語音輸入，把王老頭說的話原原本本再說一次，公布在河道當笑話，篇篇第一時間回得超好笑，其他人也預測他接下來的台詞。在我的世界裡面，老頭早就萬箭穿心。多虧這些陌生的惡意，我現在才能這麼堅強。我這是日行一善，順便給老頭機會教育，以後再碰到其他姊妹，至少不敢太囂張。

 

本來一直在老頭身邊的小女孩跑了過來，我以為她要幹嘛，五六歲的小孩最恐怖了，結果她張開手掌，裡面是她剛折的星星。

 

「姊姊好漂亮！我要送你星星！」

 

完全沒被爺爺的仇恨言論洗腦，反而跑過來我這嗎？！這是哪招，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不准過去，他是男的！」老頭說。

 

「你是男生還是女生？」小女生看著我。

 

關於這個問題，我早就有了答案。

 

「我是女神。」

 

「我長大要跟你一樣！」

 

老頭這下尷尬了，小孩子不會說謊，我跟老頭的鬥法，完勝。老頭想換個話題，就跟司機說：「做人要有志氣，這麼年輕來開公車，這一輩子沒出息。」莫名其妙的老先生，以為自己多厲害，我忍不住跳出來說：「你叫什麼名字，賺多少錢，你這麼厲害怎麼會來坐公車呢？」

 

說得老頭啞口無言，下一站就按鈴下車。

 

還有好長一段路，所以我們可以安心睡一會兒。周圍是密集住宅區，公車左彎右拐，總覺得都在同一區，接下來都是鐵皮屋，賣些骨灰罈、佛具或窯烤披薩，窯烤真的很奇怪，這種連便當店都沒有的地方，真的很荒涼，那個窯應該不是跟骨灰罈一起的吧。東想西想，無事可做的我，終於也睡著了。

 

欸欸欸，膝蓋忽然被摸了一把，我突然驚醒，老人用雨傘敲我小腿。不痛，但是急促。

 

「現在年輕人都不讓座。」

 

我反射性要起身，阿伯擠進來，整個坐在我身上，我旁邊有位置沒錯，但博愛座也有位置，整台車都是空的，你一定要坐在我旁邊嗎？還有，沒下雨你用什麼雨傘？是惡意！等我反應過來要推開他，手往胸部抓來，隱形內衣當場滾落，畢竟我沒有真的胸部，阿伯跟我對看一眼，近得可以看見我的鬍渣。

 

「幹，是男的！」

 

因為他害怕的眼神，這個我人生最遺憾的地方，忽然變成最得意的地方。整台車都聽到了，但是沒人說話，沒人來幫忙，大家好像很忙一樣看著窗外。

 

「是男的又怎樣？」篇篇拿著手機，開始錄影存證，阿伯是做賊的喊抓賊。

 

「我摸的又不是你！」「他是我朋友！就算不是我朋友，我也要罵你！」

 

「你這麼醜，給我摸我還不要。」阿伯說的，完全是睜眼說瞎話，我連吐槽都懶了。

 

「不要講些有的沒的，你摸人家就是不對！」

 

「不然是怎樣，摸又不會少塊肉！明明是男的，還穿這樣丟人現眼，你父母是怎麼教的！」

 

批評我可以，我爸媽就不行，我把阿伯推到座位上。

 

「怎麼樣？沒看過變態嗎？」

 

我忽然覺得，為了今天這個時候，成為變態，忽然也不是那麼令人難過的事了。

 

「道歉！」我說。

 

「好啦，年輕人有話好好說——」

 

「我叫你跟我父母道歉。」

 

「你爸媽年紀還比我小，我吃過的鹽比他們──」

 

「我叫你道歉！」

 

「對啦，我有不對。」

 

啊？雖然不太滿意，但劇情走到這，不是差不多要和解了對吧。

 

「那你要怎麼補償？」篇篇說完，我們兩個都傻眼了。

 

「補償？」

 

「錢啊！你身上應該有錢吧？兩萬，精神賠償。」

 

「我哪有這麼多。」阿伯說。

 

「那我要把影片交給警察。」

 

「好啦，我身上兩百都給你！我還有前科，千萬不能回去。」

 

才兩百！這個數字根本是汙辱！篇篇搶過阿伯的錢包，還真的只有兩張紙鈔。

 

「成交，你滾吧。」

 

「等一下，這樣不就變成你情我願的交易嗎？」我說。

 

「不然你摸回去。」篇篇回。

 

「我才不要！」

 

「所以還是拿錢吧。」

 

少女的正義真是讓人難以捉摸。阿伯驚慌拿回錢包，隨便找了一站下車，口中碎唸今天運氣不好，遇到變態和肖查某──篇篇全沒聽在耳裡，她撿起隱形內衣，拍拍灰塵笑說，「幸好裡面沒髒，先把奶喬回來。」

 

「現在？在這裡？」

 

「要幫你找剛才的教學影片嗎？」

 

「不是這個問題，這裡是公車。」

 

「可是你看跑步大叔，不都是汗流浹背赤膊只穿小短褲？」

 

說得也是，老娘怎麼能輸在這裏，狠心撩起背心下緣，因為一直掉，就用牙齒咬著，更令人驚訝的是，完全沒人轉頭過來，連眼神制止也沒有。廢話，剛才被摸他們一樣裝沒事。我貼上一層隱形內衣，再疊上另一個，對著窗戶玻璃，努力擠出乳溝，確定左右兩邊對稱。扣上扣環的那一刻，我發現，做個變態也不錯。

 

＊

 

沒有課表的時間過得很快，天忽然就黑了，這就是我們想要的生活嗎？我不知道，我以前也有過自己決定課表的生活，但現在篇篇在旁邊，我們有說不完的話，感覺像是過了兩倍的人生，原來有人是這樣想的啊，有的地方跟我一樣，有的不一樣，但比起我自己想的，我更希望能猜到篇篇要說什麼，要做什麼，希望自己能變成她。有時候，我甚至會用那條紅色橡皮筋綁頭髮，每次拆下來的時候，都怕它隨時會斷，就像我醒來以後，篇篇像一場夢一樣消失了。

 

現在要解決的，是想辦法避開警察，這時候網咖就是最好的避風港。開了兩個人的視聽間，盡量避免直接跟人接觸的機會，網咖會看身分證，但我有偽造的證件，只要有錢，網拍就可以買到一張十八歲的身分證，但篇篇根本沒準備，只好去碰碰運氣。

 

網咖的深色玻璃門打開，熟悉的菸味空調，這是禁菸也沒辦法抹去的歷史。顧店的男子沒問什麼，就幫我們開了一間，他大概是店長，工讀生沒有這麼老的吧，看他戴著膠框眼鏡，又有不少白髮，年齡從三十到五十都有可能。篇篇明明是第一次來，但比我還像熟客，她跟在店長後面，穿過螢幕和沙發形成的狹窄走廊，我怕她在某個轉角忽然就消失了，就抓住她的衣角，她說別擔心，牢牢牽住我的手。走到底，店長掀起格子布簾，輕輕放下，這就是屬於我們的兩人間。脫鞋進去，大概兩個榻榻米大小，還有藺草的香味。這裡不能鎖門，但網咖有淋浴設備，讓通宵打怪的客人可以盥洗繼續衝刺，所以我們輪流洗澡，另一個人顧東西，平安無事過了一個晚上。

 

 

beautiful world

毫不迷惘注視你

beautiful boy

你還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嗎

 

 

過了一夜，宇多田光的歌聲在店裡迴盪，客人對網咖內放的歌沒什麼意見，因為他們都戴著耳機在打怪。門外漸漸亮起，旁邊的男生穿好制服，進了櫃台，拿走兩片沒烤過的土司（只賣三十元），跟老闆招呼一下，就拎著書包出門。

 

「今天這麼早？」「早自習就有考試。」「其他要上學的也叫一下吧。」

 

男孩眼神巡了一下全場，搖了搖角落那個，忽然眼神飄到我這，我覺得有點尷尬，趕緊低下頭，聽見他說再見，才抬起頭來。捱了一夜，我們該走了，但還沒想好要去哪裡，學他們走去櫃檯點了花生吐司，但等待吐司的時間太漫長了，我認不住問老闆：

 

「你不問我要不要去上學嗎？」

 

隨便找了個話題，省得被通報未成年惹來一堆麻煩。

 

「每個人都有不上學的理由。」老闆說。

 

我開始有點喜歡這個人了。後來知道他叫大庭，那不是《人間失格》的主角嗎？他說，角色全名是大庭葉藏，但他姓邱名大庭。

 

叮地一聲，我們同時看手機，是他的。大庭捻熄手上的菸說：

 

「有事出去一下，你幫我顧店。」

 

「啊？」

 

說來我還沒去過網咖打工，好像很新鮮，但是這一顧，因為他去聲援什麼活動，一走就是三天，我們忽然不用煩惱落腳的地方了，兩人顧著生意清淡的網咖，忽然發現整個店，明顯分成老人區和年輕人區。

 

一邊在玩分秒必爭的線上遊戲，一邊在和孫子女兒越洋通話。

 

而且這間網咖靠近醫院，託老人的福，老闆的電腦都不用換，換了他們反而不會用，只要有無線網路就可以了。結果我發現，當老人學會上網，就算不會打字，他們也能手寫自己最關心的事情，遺產稅查完之後，接下來就是安樂死。

 

「卡布奇諾一杯，三個小時。」

 

我把即溶咖啡粉倒進紙杯交給客人，「咖啡好了，位置在201。」

 

深夜時段的客人比較奇怪，但晚班的時薪比日班高，所以我們兩個白天就出去晃盪，晚上回來上班，比較不會洩漏身分。

 

「你可以坐在我旁邊的位置嗎？」客人說。

 

「可以啊，但是不能太久。」我說。

 

他大腿上蓋著外套，大概是剛看了A片，不然如果是網咖太冷，幹嘛不直接穿上。有的時候會遇到這種客人。我拿著掌上遊戲機坐了下來，到WIFI開放的動物之森釣魚，他隔著桌面螢幕的反光看著我，手在外套下上上下下。反正只是坐在旁邊，也沒對我怎樣，好了的時候，我前一秒釣到了翻車魚，價值5000G，超幸運的！客人在我手中塞了東西，我以為是要丟的垃圾，結果發現是兩千塊，那時他已經收好包包狂奔而出，這小費未免給得太多。我想了想，要不要把錢放進收銀台，當作今天營業額，平常除非購買儲值點數，不然沒有這麼大筆的進帳，但想到篇篇跟我以後還有很長的路，就把錢收進口袋了。

 

沒多久，這家網咖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女生，不會有人叫我弟弟或先生，問我是男的或女的，如果有，別人也會糾正這個新來的，不用我自己解釋。

 

「莉莉是我們的女神。」

 

「如果有抽不到的牌，一定要拜託莉莉來抽。」

有什麼美妝團購特惠，他們也會第一時間告訴我。雖然因為年代的關係，我們美感有差，但我可以感覺到，我在這裡是安全的。

 

白天的客人年紀比較大，大庭老師還開「長青一指電腦班」，教授開機、關機和通訊軟體傳訊與通話，這樣就可以教十八堂課，我心想不會太騙錢嗎？而且老人這麼脆弱，生前來不及完成進度，不是很容易遺憾終身嗎？

 

「來不及完成的使命，就由別人來完成，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候你為國家做了什麼！」這些老人的言論超樂觀的，據說是跟大庭在社運認識，那時候大庭開放網咖讓聲援民眾洗澡和住宿，受傷的人也送到這裡治療。我抬頭看了一下，這家網咖叫「跨界通訊」。

 

「怎麼樣，要不要一起來改革台灣！」大庭這種時候特別帥，但我是有原則的少女，我說：「我才不要，台灣沒救了。」

 

「你說得很有道理，不，應該說你才是對的，台灣真的沒救了。但如果有一天，你想加入，我們隨時歡迎。」大庭還不想放棄，這時，有個老人進來，問這裡有教人用手機嗎？大庭說有啊，老人興沖沖拿出一台手機，但已經壞了，連開機都沒辦法。於是，帶老人去修手機的任務，就掉到我們頭上。

 

＊

 

電信公司還沒開門，大家就在門口等了，有推菜籃車當作復健的老太太、蹺課的高中生、中小企業的小老闆、公然敷臉的美魔女，大家都來了，奇怪這天明明要沒放假，哪來這麼多人沒事？忽然，鐵捲門開，大家直奔號碼牌機，我還沒想好自己要不要換手機，腳就不由自主，跟著前面跑了！

 

三號。

 

我有生以來最好成績。

 

「你不用那麼急，受傷怎麼辦？」老人說。

 

「我討厭等。」

 

「沒關係，老人最多的就是時間。」

 

「那我下一支手機就拜託爺爺了！」篇篇說。

 

「不知道那時候我還活著嗎哈哈哈──」

 

「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要幫我排喔！下一隻、下下一支都是！」

 

老人聽篇篇說這些話，呵呵笑了。

 

「我要跟這台一樣的！」

 

老人拿出手機，因為早上坐馬桶玩遊戲，不小心就掉了進去。

 

「這個型號太舊了，我們剛好這禮拜來了新的香檳金，是經典復刻版，比本來的螢幕更大、容量更廣、色彩更鮮艷。」店員十分有耐心，但兩個老人都十分苦惱。

 

「修理也不是不能啦，但是修理費要一萬八千九百元。」

 

「這不是搶劫嗎？新的都沒這麼貴！」我說。

 

「錢不是問題，」老人說，「最快要多少時間？」

 

「送到美國，要等三到四個月，所以建議先生拿整新品。」

 

「不能現場修嗎？這手機有機密資料，不方便讓人知道。」

 

「那我們建議先生買新的，價格多一點點，只要兩萬三千九百元，現在我們開放購買，老客戶還有優惠。」店員說。

 

我懂了，這是一個買新的比修理還划算的年代。

 

「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老人說，「這台是我孫女送我的，所以我壞了也不能丟──」

 

我理解第一支手機總是最美，它現在也靜靜躺在我書桌右邊第二個抽屜，但沒人要聽你漫長的手機戀愛故事啦，倒是櫃檯人員似乎習以為常，等老人抒發完這段獨白，才適切打斷，專業程度堪比心理諮商師，我以為只有我們拖慢進度，結果左右兩旁也停留在一號和二號，聊著小孩先生公婆之類話題，現代人的心靈到底怎麼了？！偏鄉便利商店店員要講故事給留守兒童聽就算了，現在連電信公司也要轉型諮商室嗎？

 

反正我好不容易搶到三號，你怎麼可以不要！有資格買到這家分配到的最後一台香檳金，雖然我不是特別喜歡這個顏色，但也不討厭，看在限量的份上，我到底要不要買呢？不，我到這裡來是帶人來買手機，不是自己要買的啊──

 

「這裡是兩萬四千。」篇篇拿出信封的鈔票，嶄新的鈔票。「你不是很想要嗎？」

 

「可可可可是，這真的太貴了！」我說。

 

「如果爺爺你不嫌棄，我這台就便宜賣你吧。」

 

篇篇從口袋中拿出白色長條型的金屬，待機的螢幕漆黑如深潭，與周圍形成完美的對比，那是她自己貼的保護膜，沒有一點氣泡。尤其可圈可點的是，彈出手工保護殼之後，背面沒有一點刮傷，堪稱近全新良品。

 

是的，這就是她的手機。

 

「當初抱著要脫手的心態在用，現在剛好派上用場。」

 

「跟孫女給我的一模一樣！我到處都找不到！」老人左滑右滑，確定沒問題，「我們不佔小姑娘便宜，你這台本來買多少錢，現在就付你。」

 

「但是我這台是舊的，不用給我那麼多。」

 

「最難還的是人情，我一塊錢都不要欠你！不然這樣，錢你收回去，一台換一台。」老人不准我們拒絕，堅持從錢包拿出金卡，我才發現那額度無限，這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咦咦咦咦咦，這難道就是不勞而獲的感覺？那種不友善的眼光，還有天花板角落沉默的監視器，讓我覺得自己像欺騙老人退休金的詐騙集團，等等，你們誤會了──篇篇把舊手機交出去，拿回原本的鈔票，換了老人的信用卡出去。

 

「我幫小姐去後面拿一台新的，有問題七天內都可以來換。」

 

「慢！我怎麼知道你給小姐的是不是比較爛？」老人橫空殺出。

 

「這台是展示機，我們電腦都是從總公司工廠送來的，保證每一台都一樣。」

 

「那你給我這台還不是一樣。」老人這番話突破盲點。

 

「公司規定不可以。」

 

糟糕，竟然為這爭執起來了！好多人都遠遠看著我們，好像我們是什麼髒東西。我說這手機既然是我的，就讓我決定吧。終於拿到手機，我們和老人用新手機合照，站在電信公司門口，露出燦爛的笑容。加點濾鏡，我上傳瞬間就有人按讚。

 

「拍得不錯啊。」老人看起來很滿意，「下面這些英文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網路的朋友。」

 

「你連這些人都不認識，就放自己的照片和位置，你是笨蛋嗎？要是他們跑來殺你滅口怎麼辦？快、快給我刪掉！」

 

「別刪別刪，難得有人會記住我們！反正你也退休了，讓人知道也沒關係，你這輩子沒幾張照片，留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挺好嗎？」

 

老人看著手機裡的自己，感嘆說：「我已經這麼老啦？老到沒人認識我了吧？」

 

我提著紙盒，思考這紙盒跟手機本體不成比例，打開來想找保證書，老人招手叫了計程車，車子發動，他把我找了半天的發票往窗外丟，我來不及阻止，糟了，這下不管手機出了什麼問題，我都不能退費了。

 

知道我們住網咖，他好像很驚訝，說是不嫌棄的話，可以借住他家。但我們根本不知道這人的底細，會不會被載去什麼地方賣掉？但他年紀這麼大了，說話也很正常，應該不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吧？

 

拿不定主意，就傳訊息給大庭店長，他說沒問題啦，這個老人是那個老人的朋友，大家都認識很久，今天晚上又有行動了，我們小孩子最後不要牽扯進來──我們才不是小孩子！但我對他們做的事還真的沒有興趣，真羨慕他們一把年紀，還這麼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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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沈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