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09

2017/01/03閱讀時間約 18 分鐘

二、台灣沒救了

 

台灣沒救了。

 

今年,建中開始招收女生,北一女也在考慮招收男生。男校開放女學生我無所謂,女校招收男生──大概也是不得已的趨勢吧。但繳交志願卡那天,我的志願從頭到尾都只有北一女中,分發的人到底是哪隻眼睛看到建中了?叫我等北一女開放男生就學?開什麼玩笑!那學校還能叫北一女嗎?為什麼只因為戶口名簿寫的是男生,就剝奪我讀女校的機會?

 

我叫莉莉,才不是隨處可見的陳同學,陳宗廷那種只按照戶籍謄本、沒經過本人同意的無聊東西,是大人貪圖方便創造的方式,自己的名字應該自己決定,所以我叫莉莉,二次元才是我存在的世界。我──絕對是女孩子,除了內褲裡面多了一塊肉,其他地方百分之百是女的。跑步時左右擺動的馬尾、膝蓋上方四分之一處的裙襬、綠色領口露出的鎖骨──全部都是少女限定。為什麼我不可以穿裙子!

 

所謂的學校,不過是少女揮灑青春的舞台,就像是三年限定的漫畫博覽會。古老的磚黃建築、磨石子地板、轉動的電扇、上下兩層的木造氣窗──據說有十一個學生和兩個老師跳過──就在朝會的平台旁邊。實際看到光復樓的時候,我突然一陣暈眩,平常只能用衛星導航看到的街景,現在真真切切在我眼前。伸長手臂,遮住左眼,按下快門,新生的笑靨在校門內的古樓漸次綻放。

 

「同學,可以幫我們兩個拍嗎?因為你看起來很會。」

 

為少女服務是我的榮幸。

 

忠孝仁愛信義和平溫良恭儉讓禮樂射御書數,這些是班級的名字,我隨機挑了一個進去坐下,登入這個少女樂園。

 

但我身體裡面的男性荷爾蒙持續分泌,這個暑假長高了五公分,裙子短了,再做就好,但骨架大了,沒辦法縮回去,而且鬍子喉結什麼的都很討厭,就算我一直狂吃豆腐和豆漿,還是擋不下成長速度。我不想長大,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不想長大,但我必須長大,要趕快賺錢動手術,不然就來不及了──其實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國外有些人十二三歲就開始吃藥,但我十五歲了,還必須在座位上聽老師說屁話。

 

「你們這個年紀,最重要的就是考大學,其他都不重要,不要談戀愛,社團最多玩兩年就好了,高三一定要收心,不管校內校外都要有學生的樣子,不能給學校丟臉──」

 

我好討厭這種論調,好像沒滿十八歲就是智障。這種老師才是貨真價實的笨蛋,每天教的都一樣,整個人生都是浪費,才會教人什麼事都不要決定。有些事,現在就要決定,承擔自己的責任。

 

時間分分秒秒流逝。時間是我的敵人。

 

手上的課本、校門口的斑馬線,都是用人的生命換來的。但他們好像完全不知道也不在意,為什麼大人都這麼笨,要等到來不及了,才願意改變?學生出入的道路如果不畫斑馬線閃黃燈,車子怎麼可能會禮讓行人──身邊的同學,是經過了笨蛋一樣的國中三年,才考上這所學校的嗎?但她們看起來都很聰明,到底為什麼要來上學呢?我懂了,所謂的義務教育,就是要把人變成笨蛋罐頭,為了在這個瘋狂的世界活下去,一定要學會裝笨。

 

一號,張瓊文,有!二號,許寶心,有!三號,陳海晏,有!四號,黃仁藝──這些女孩的名字多好聽啊,我也想要有這種名字。少女們像精明的獵人,一聽到自己的名字,飄蕩宇宙的靈魂瞬間降落地面,鬆軟的拳頭毫不猶豫指向天空,年輕美好的側面全向著黑板,未來像是一顆一顆的鑽石,只要她們想要,就能輕易撈起。她們自我介紹,三分之一想讀醫學系,社團是生物研究社,法律系是另一個主流,國企和外文也不在少數,這四種大致包辦了所有志願,也有人不管科系,只要能參加儀隊就好──整體來說還是無聊,虧我以為會聽見「找出外星人、超能力者、未來人,和他們一起玩」這種志願──是我小說讀太多了,我道歉。

 

三十七號,李飛篇、李飛篇、李飛篇──老師喊了三次,大家轉動小鳥般靈活的頭顱看誰還沒舉手,全場只剩下我和其他兩位同學,沒人在發呆。怎麼會有人沒到?明明是新生,對未來充滿希望,第一天就缺席怎麼回事?我該不該硬著頭皮冒名頂替?但老師瞬間放棄,接下去點名,缺席好像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開學典禮後回到班上,原本的位置圍繞一批新的女孩,她們是高二的學姊,拿著可愛的交換日記、香香的信紙、小餅乾、冰涼的飲料,回到一年級的教室探望新生。兩個年齡只差一歲的女孩快速地交換名字、興趣和星座,只能說是非常有限的資訊,但她們樂在其中。

 

「學妹,這是城中市場的冰喔──」據說是排球校隊的學姊笑吟吟地對我旁邊的同學說,溜出學校才買得到,而且要趕快吃掉,不然就要融化了。

 

忽然,那學姊看著我,「你沒有直屬嗎?」

 

我不知道該搖頭還是點頭,但我沒有直屬也無所謂,因為活動中心是全世界最無聊的地方,週會和典禮又是全世界最無聊的事,所以你們剛才出去參加典禮的時候,我把大家的禮物都試吃一輪,那個冰真的不錯。沒等我回答,鐘聲響了,學姊像鴿群一樣飛離教室。返校日即將結束,老師說,明天就要開學了,如果不想上學或來班上也不用勉強,去圖書館吧──

 

近年來開學後學生的自殺率大幅增加,學校開始制定寬鬆政策,但不管怎麼說,明明是為了反抗才拒絕上學,這種被施捨的自由,反而也變成一種上學的方式,這種自以為是的保護,討厭討厭討厭,反而讓人更想從窗戶跳出去,但我身邊的這個窗戶,早就有人跳過了吧。

 

老師給我的感覺像在說,想死也絕對不要從窗戶跳出去,痛苦的時候,去圖書館讀書、睡覺、玩手機都好。我不想死,至少目前不想,但既然學校誠心誠意地修改了校規,那我就大發慈悲地接受吧,這樣的圖書館,絕對是沒有合法學生證的我,最好的掩護據點。

 

 

操場那邊,有個女孩子走來,是儀隊的吧,雖然個子不高,站在百米短跑的起點那邊,挺直腰桿,轉動木槍,一直練習同樣的花樣。

 

「啊,槍掉了。」

 

沉靜無聲的清晨校園,只有遠遠望著的我和她看見這尷尬一刻,我立刻別過頭去,不知道自己在害羞什麼,該害羞的明明是她,而且我距離她明明有三層樓那麼遠。有人在明德樓前面練嗩吶。因為國樂社練團室很小,所以她都一個人在外面練,但這樣還有參加社團的感覺嗎?我不懂少女心在想些什麼。

 

開學兩週,我習慣了這裡的生活,每天會來的就那幾個熟面孔,但彼此沒有交談,更沒有結伴上廁所的交情。晃到肅殺的三年級光復樓,我發現有人十一點就會跑去熱食部買午餐,午休時間併桌吃飯時,其實應該要四張桌子才夠,但因為這桌和隔壁桌中間的空隙都塞滿了書,懶得移動,往往兩張桌子最後圍了七八個人。

 

上課時間沒在上課的學生意外地多。鐘聲在這座圖書館像可有可無的點綴,鐘敲了十六下之後,天就黑了。開學前幾天,這裡的學生最多,之後逐漸減少,聽著館員和返校的實習老師說,下一波的高峰會出現在第一次月考成績公布之後,本來在國中是全校第一名的狀元,到這裡變成全班最後一名,那樣的驚嚇沒辦法一下子恢復過來,而且很可能持續整個三年,畢竟是三分之一都想擠進醫科窄門的地方嘛,每年醫科不過幾百人,總不可能每個人都如願。

 

「但是我一離開這個學校,到大學又恢復前三名的水準,這證明不是我的問題,而是這個學校太多怪物。」

 

一邊聽著她們的對話,心想那個看起來很菜的實習老師原來不是渣啊。

 

翻開每天早上都要看的《高校之花》,這個雜誌快被我翻爛了,因為我每天都要研究各校少女穿搭、拍照的角度和表情,因為我只有幾個角度特別漂亮,拍久了一定會被別人發現,這期特企是少女們容易心動的時刻,雖然我不是特別喜歡男生,嚴格來說是不太喜歡人類,就當作多少了解少女的話題好了。

 

有人坐在大木桌自修,古老的桌燈照亮了少女的臉龐,有的躺在沙發玩手機,睡著不計形象嘴開開流口水。圖書館有個中庭花園,白千層樹上綁了秋千,另一邊是沙包,草地上有一個玻璃隔房,裡面是大螢幕和桌上遊戲機,但要刷學生證登記,我還是算了。

 

忽然,風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吹來,紫色的細小花瓣在空中盤旋,傳來淡淡的香氣,輕輕地落在我的頭上、肩上,我來不及用手機捕捉這一刻,風就停了下來,我仔細觀看四周,磚黃色的石牆上爬滿籐蔓,籐蔓下方,是一扇沒上鎖的橫拉鐵門。

 

拉開鐵門,迎面而來的是一條坑道。

 

那是一斧一鑿鑽出來,岩壁還滴著水流,完全不適合藏書。

 

該不會能通到總統府吧?越往下走,濕氣越重,我想到身上的綠色制服是迷彩服的延伸,但是這說不通,因為建中是卡其色,無趣猥褻男高中生的卡其色,如果要躲避空襲,沒道理穿不一樣的服裝。

 

手機訊號完全沒了,為了照亮坑道,手機的電量也不斷下降。

 

往下走了四百九十九階,底部的前方是一片伏流,似乎寄生某種藻類,水面散發出螢火蟲般淡藍色的光芒。

 

路面潮溼,而且水似乎不斷從外面流進來,感覺像是漲潮,如果來不及離開,我說不定會淹死。聽說坑道一定死過人,而且是割掉脖子和左耳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來的慘烈死法,等到一個月後別處的傳令兵來到,才知道全連被殲滅。越走越害怕,為什麼學校會有這種地方,我小時候就知道學校都很陰,不然為什麼晚上一定要離開?

 

坑道的盡頭,是一間書房。

 

讀書的少女背對著我,鬆垮的制服、壓扁的百褶裙,說不出的散漫感。不,與其說是人,她更像是精靈。黑暗的伏流反射出她的側影,後腦杓撩起的長髮彷彿能聞到洗髮精淡淡的香味,後頸接髮根末梢略顯青色的部份,這脖子還真是白啊,白得讓人想把手放上去對照兩者的色差。她手指的形狀很漂亮,但竟然笨拙地不管散落耳際的頭髮,就隨便用髮圈綁在一起。

 

「馬尾不是這樣綁的。」

 

聽到我的聲音,她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來。

 

我相信了。

 

世界上,真的存在不努力也能美麗,每個角度都完美的少女。

 

跟塵世的價值無關,只是乾淨,並且活著,就是一種奇蹟──當然我不知道那乾淨後面所付出的代價。

 

上一秒才綁好的頭髮,一扯就亂了,那意思似乎是交給我,她手上傳來的是便當用的紅色橡皮筋,我想問她難道不會痛嗎?隨便啦,我把頭髮往左邊撥也一樣正,把她傳來的橡皮筋套上手腕,拆下自己的網拍熱購藍髮圈給她。

 

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面,在這樣炎熱的天氣,她脖子上一點黏濕的汗液都沒有。我幾乎可以想像體育課時她獨自待在教室裡的模樣,放學後如何避開那些發出餿味的同學,一個人走到最後一節車廂,或乾脆等到七點半再回家……

 

我下意識壓低脖子,確認自己是不是也黏黏的,幸好早上出門前擦了制汗劑。

 

她的頸動脈在拇指下鼓突鼓突跳動。快窒息的人卻好像是我。

 

我用雙手感覺她頭皮的形狀、髮尾的距離,重新整理髮流,分成上下兩道,第一個髮圈先綁成公主頭,第二個髮圈再把下部的頭髮往上拉起,兩根髮圈的力量共同支撐全部的頭髮,否則單靠一個髮圈,馬尾不到十分鐘就鬆了。少女的頭髮很直,又不是人為的直法,才能在馬尾末梢收成一個圓弧,得來全不費工夫。

 

「很漂亮,要幫你拍照嗎?」

 

「不要,」她轉過比馬尾更耀眼的正面,淺淺揚起的嘴角,對我說,「只要你永遠記得我就好。」

 

「我不要。」我拒絕。因為這句話讓人有什麼不祥的預感,就算我心底一直在等待,有機會做出這樣的承諾,不管是誰都好,只要說了,我絕對會答應。但是不能,我絕對不能。老師那句想死就去圖書館,指的就是這裡吧,沒有比這裡更適合當作墳墓的地方了,好好的學校怎麼會有這種地方?

 

「先從你的名字開始,不然我要怎麼記得?」

 

「叫我篇篇吧,興趣是爬山,不管發生什麼事,到山上就沒有人會管我。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我想我隨時都會死去,最多活不過二十歲。」

 

李飛篇,這三個字我打從開學那天就記得了。但是她不想要,選擇了另一個名字。

 

「現在的我十五歲,一個人可以好好地活下去,死去也沒什麼好稀奇,但我們卻必須往更壞的方向活下去,你讀過快樂王子的童話嗎?」

 

我點頭。

 

「在那個故事裡面,王子用一顆眼睛換一塊麵包、一把寶劍換一罐蜂蜜……這是那些不幸的人編出來誆我們的故事,讓我們誤以為除了寶石之外,還有什麼更高的存在,值得用生命去換。然後那些不幸的人躲在暗處,笑著看我們逐漸失去一切,變得灰撲撲地,像他們一樣。他們早就知道,命運從來不會對任何人手下留情。等我們知道這一切不過是騙局的時候,也無法珍視自己擁有的一切了。所以,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記住現在的我。」

 

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沒有重大疾病或血源詛咒,她就是認為她活不過二十歲,就像我認為自己是女生,沒有人可以質疑這件事。

 

她繼續說,「你的名字呢?」

 

「莉莉。」

 

莉莉,百合花的Lily,百分之百屬於女生的名字。我終於有了可以叫我莉莉的朋友。現在的我也終於知道,當時坑道盡頭棲息的不是精靈,而是兩個因為孤獨,而不得不互相取暖的孤獨靈魂。

 

象徵友誼的那條紅色橡皮筋,現在依然在我手上。

 

 

從坑道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慢一點,等等我啦。」篇篇在背後說著。

 

但我只想往亮的地方走,走上去可能比當初邊猶豫邊走下來的速度還快,最後從地底走上來的四百九十九階階梯,累得要命,福利社的鐵門降下來。篇篇拿著那把萬用鑰匙,推開一個人能通過的縫隙,輕易地闖入早餐部。

 

我被福利社兩旁的科展海報吸引了注意力,她也不急,就慢慢走在前面。

 

「我要吃巧克力蛋!」

 

「什麼?」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你看這是白土司。」她拿出冰箱裡的東西這麼說。

 

「對。」

 

「先拿去麵包機烤。」我照著指示從袋子裡拿出土司,「記得要烤兩片,然後去冰箱拿蛋,鍋子在櫃子下方,看到了嗎?」

 

「蛋上面灑一點胡椒鹽,再淋上巧克力醬,」聽到這個步驟時,我遲疑了一下,「就是巧克力醬沒錯!蓋上土司,裝進紙袋,這樣就完成了!」

 

果然,我手上熱騰騰的巧克力夾蛋土司,在銀色的月光下靜好地冒煙。

 

「我開動啦!」熱熱鹹鹹甜甜脆脆,這就是少女的青春回憶啊──

 

我一臉不可置信看著她,與其說是被土司的穿透力嚇到,倒不如說是懷疑巧克力蛋的美味程度。

 

「啊,是你辛苦做的,你也來吃一口吧。」她把剩下三分之一的土司遞給我。

 

「不用啦,你吃得開心就好。」我說。

 

「不行,你一定要吃吃看。」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咬了一口。

 

「濃甜的巧克力醬配上微鹹的煎蛋,有種不可思議的協調感……」

 

「你可以不要像電視冠軍的主持人那樣說話嗎?總之,真的很好吃吧?」

 

「真的很好吃。」我是說真的。

 

「你也喜歡真是太好了。」

 

被篇篇這麼一說,我有種被稱讚的感覺,好像再努力一點,就可以變成她。

 

想變成你,想融合在一起,不想分開、不想睡著,醒來就想看見你。

 

這樣一定是生病了吧?

 

在未來等著我們的是什麼呢?這個時代,教育也沒辦法翻轉階級,太悶了,我們經過老師辦公室,少女順手抽出一疊考卷,把那些考卷摺成紙飛機,反正只是小考,少幾張也沒什麼關係。紙飛機一架又一架,從四樓飛向操場,我看著她,隨便找張考卷背面,畫著她的側面。摺成八分之一,放進靠近心臟的制服口袋。

 

我想永遠記住這一幕,但不想被她知道。

 

 

「去吃燒肉吧。」

 

她提議的不是吃到飽,是很高級的那種,肉一盤一盤送上來,裝在黑色的漆器裡面,比我以前吃過的都好吃。燒肉的煙燻得我眼睛很難過,我終於說了,其實我是男生。

 

我四五歲就喜歡玩娃娃,上次去學校,好像是幼稚園吧,有個女生不給我玩,她說男生不可以玩,我當場就哭了。媽媽説,這是亂世,去學校只會更亂,她決定自己帶我識字、學會基本知識。於是我的學校都在帳篷,幾家人互相帶自己的孩子,我八歲去練空手道,不知道是不是常運動的關係,現在我長到一百七十公分,希望不要再高了,再高很難變可愛。直到十四歲,我才發現有地方聚集了成千上百跟我一樣年紀的女孩,但國中只有三年,加高中最多六年,我太晚知道了,現在的我已經十五歲,也就是說只剩三年,所以我考了高中入學考,接近滿分,應該讓我來念書,但是大人都說話不算話,他們到底在怕什麼?我又不會對女生怎麼樣,我就是女生。

 

終於把話說出來了。

 

篇篇把本來要伸進烤盤的油亮筷子,夾住我的臉頰,那瞬間我還以為自己要熟了,不過她只是像把肉翻面那樣,隨即就放開了,然後把筷子尖端可能沾了粉底的部分含進嘴巴──這樣可以鑑定我的少女度嗎?

 

「你很漂亮。只是在社會生存的本質不適合我們。你聽過這句話嗎?」

 

我沒聽過這句話,也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最好不要知道。

 

直覺是這樣告訴我的。

 

「長那麼醜竟然有人喜歡,現在年輕人都瞎了嗎?」

 

順著聲音方向,隔壁桌只有一個小鬍子大叔,罵罵咧咧對著電視說話。新聞跑馬燈是「聲優A子來台舉辦簽名會,粉絲漏夜搭帳棚排隊。」大概是一個人吃飯太無聊,很多人的爸爸都有這個症頭,邊看新聞邊和主持人對話,以為自己是新聞名嘴。但你批評偶像就算了,聲優靠聲音吃飯,你有沒有常識?還有你自己又長得多好了?禿頭小眼睛小鬍子啤酒肚,你這樣的人才叫一無是處。似乎嫌新聞不夠看,自動門走進一個豐腴女生,他死盯住她不放,自言自語「這麼胖不會擋路嗎、胖死了還吃燒肉——」拜託人家又不是你烤盤的肉,到底關你什麼事?好不容易等他去了廁所,我趁他不注意,把杯子拿過來吐口水,「快,趁現在。」

 

但是篇篇湊近杯口那瞬間我就後悔了,這根本是小鬍子的福利,算了,我把那杯特調送回去,確定他喝下去以後才結帳。

 

離開的時候,那個大尺寸女生在玄關候位,低頭看著連續劇,耳機順著她的下巴、雙下巴往下,仔細看,我才發現她的胸部不是圓的,而是水滴狀的,看起來不可思議地軟,胸部下方的肚子似乎更軟,疊成了三層,肚臍少了腰部的支撐之後,落到更下面的地方,把原本的私處擋住了。這給了我一絲希望,只要我吃胖,不用動到內分泌系統也能變性,因為肚子能擋住生殖器,不,這樣根本划不來,這樣大家只會看到變胖的我,誰會看見我脫衣服的樣子!

 

但是看見門口自己的倒影,一百七十公分(還會繼續)的身高、太寬的肩膀、漸漸冒出來的喉結和鬍鬚、腳毛、手毛、下巴太方、眉毛太濃、眼睛也太小、嘴唇太薄,笑起來牙齦露出太多,再想下去,我現在死了投胎算了。

 

走在路上,一定是穿著制服的關係吧,聽到有人叫:「同學同學──」

 

一定是賣狗屎愛心筆的,我加快速度,但那個女性竟然牽著孩子。問我們念什麼學校?這不是看制服就知道了嗎?問我們學校一學期學費多少、要怎麼樣讀書才可以考得這麼好?學校壓力大不大──

 

但既然你誠心誠意發問了,我就大發慈悲告訴你吧,最重要的就是參考書,國文歷史地理要選擇A牌參考書,數學選B牌,理化選C牌,不用去補習也可以考得差不多。剩下的就是運氣。

 

「你以後要不要像姊姊一樣厲害啊?」那個媽媽對不到十歲的小女孩說。

 

但我不是正牌學生,其他的事我也不知道。          

 

倒是篇篇說:「絕對不要像我,去念什麼學校都好,就是不要來這裡。」

 

別說小女孩,連我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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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沈嘉悅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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