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03

2016/12/09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雨過天青,剛才的大雨就像笑話,陽光從蜿蜒的山路射進來,我們不斷被超車,這也難怪,因為老人的車速只有四十公里。說也奇怪,竟然沒人按喇叭,後來我才知道車屁股警語是:「生而在世,死而無憾。」

 

兩個老人什麼都沒問,虧我準備了很多話題,人老了以後就會這樣沒好奇心嗎?每天坐在捷運上,我都想知道旁邊的人在做什麼,煩惱什麼,夢想是什麼,你們就不想問我嗎?我啊,現在念外文系,平常住男生宿舍,興趣是游泳,沒有女朋友,雖然遊戲裡面很多。也沒有男朋友,雖然我支持多元成家,女生也好像很喜歡看男生靠得很近很近,有時候我會配合,讓她們開心尖叫一下,但也就這樣了,我實在無法坦率地喜歡男生,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好的啊?總之三次元的人類相處起來都好麻煩。我超喜歡看漫畫,但是不會畫,以後也許寫小說,但覺得走這行好像沒飯吃。

 

「你說你在幹嘛?」高老頭打破沉默。

 

「環島。」

 

「好手好腳為什麼要環島?你不去工作嗎?」

 

本來我也想趁暑假打工,因為我在安親班做老師,但輪班的同學說他爸媽離婚,要自己賺學費,我把時數讓給他,自己就沒事做了,這個時間才找打工也都被搶光了。回答完,高老頭睡著了,頭一點一頓,擺明沒有在聽,車內恢復寂靜。過了三到五分鐘,這麼長時間的沉默,剛才沒加入話題的小油頭問:「環島是什麼啊?」

 

咦,你也lag太久了吧!我不是一開始就說了嗎?算了,我說我在旅行,沒有一定的目的地,只要最後回到宿舍就好。解釋完我才發現有點蠢,「這樣你的起點和終點不都是一樣的嗎?」小油頭一針見血,但又覺得很有道理,「回家才是最重要的。那時候我一離開,沒想到這輩子再也回不去。」

 

不不,不是這樣,這是我最不希望發生的事,雖然我和爸媽感情普通,但除非台灣分裂成兩塊,地理上的兩塊,不然不會這麼慘,你不要那麼同情我啦。

 

油頭伯伯的眼睛很小,小到我懷疑他沒張開眼睛,偶然聽見他咕噥幾句什麼,仔細聽,才知道他在唱歌:

 

也許有一天我老無所依 請把我留在 在那時光裡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 請把我埋在 在這春天裡

 

記得我阿公就是春天走的,我從小爸媽離婚,放我在南投被阿公帶大,唸幼稚園大班的時候來台北,大家說的話我都聽不懂,過了一陣子才知道這叫「國語」,怕死了,乾脆一個字都不講,爸媽以為我學習遲緩,帶我去醫院檢查。一年以後,我確定自己不會講錯,才敢開口說國語,但就像等價交換一樣,我現在一句台語也沒辦法完整講完。小時候的我覺得爸爸是陌生的叔叔,那之後,只有過年才看到阿公阿嬤,阿公是元宵節過世的,心肌梗塞。因為剛回去過寒假,我爸說他自己處理就好,反正我回去也見不到最後一面,到告別式現場的時候,看到他的遺照,我還是沒有阿公死了的感覺。

 

冬天不是人最容易死的季節,春天才是,萬物生長都騙人,春天忽冷忽熱,人的血管不是那麼有彈性,心臟血管收縮來不及舒張,忽然就這樣死了。後來我聽到一種說法,老人是因為失望死的,因為跟大家碰面以後,還要再等一年。

 

一年,對老人來說太久了。

 

可我感覺卻是那麼悲傷 歲月留給我更深的迷惘

在這陽光明媚的春天裡 我的眼淚忍不住的流淌

 

我看同學的爺爺奶奶死的時候,他們不太傷心,我很生氣,為什麼我要怎麼早就遇到這些?聽著伯伯唱,不知道他心裡想些什麼,這時候車上忽然冒出一句:「胎壓檢測完成,安心上路。」

 

「車都開了這麼遠,現在才檢查胎壓?」

 

我的心臟有那麼一瞬間,漏了一拍。但油頭老人好像完全沒發現。

 

「我叫老吳,旁邊是姜公。」

 

現在才想到自我介紹,他們肯定漏了更多拍。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天空急遽暗了下來,後照鏡掛的除了佛珠,還有寫了名字的兵籍牌,吳浦生、姜福泰,兩個名字像兄弟一樣,緊緊靠在一起。

 

駛出隧道,過了山區公路,遼闊無際的西部海線還沒到,但視野開闊起來,變成八線道,想超車的一口氣踩下油門,消失在遠方,老吳一心往加油站殺去,連方向燈都不打,停在休息站門口、五層樓高的恐龍造景下方,這樣就不怕忘了停車位置。我看著這隻大暴龍,與其說是公共藝術,還比較像是小孩不要的玩具。下車的人們急匆匆趕去廁所,出來的人倒也不急著回來,但這種休息站沒地方睡覺,沒土產好買,更別說兒童遊戲場,難怪大家瞬間失去動力,又要等駕駛恢復體力,只好集合之後,跟著牆面的燈光散漫前進,晃到一旁的蘭花館,但就連展覽館也充滿不上不下的自暴自棄,館內全是日光燈,像花市一樣擺滿盆栽,只是沒看到標價,大概也覺得賣不出去,原本應該坐在位置上的人不見了,留下許多金魚草和剪刀。

 

這一條到底的展覽館,到了中間,忽然展示各種蝴蝶標本,同一種蝴蝶有十隻二十隻,但即使是同一種蝴蝶,花紋也有些微不同,沒有投射燈也沒有特殊布置什麼,這些蝴蝶靜靜棲息在樸素的玻璃木盒,感覺就像走進人家堆雜物的鐵皮屋,但誰也沒想到是翩翩飛舞的蝴蝶。

 

「我小時候沒有玩具,就抓這些蟲子來玩,也不知道牠們吃些什麼,要不就是抓些蜻蜓,我父親在牠們的翅膀上塗藥,毒死老鼠。」老吳說。

 

但不管被做成標本,還是被老鼠吃掉,對這些蝴蝶來說都一樣。如果可以買盆蘭花什麼的,心情大概會好一點,但那個空位還是空著,沒人會解答我的疑問,這盆蘭花多少錢,展覽館是誰蓋的,為什麼有這麼不搭的恐龍?雖然我也不是多想知道,但總比什麼都不知道強,唉,就算是便利商店的咖啡也好,多少算是感謝這個加油站的存在,我問兩個伯伯要不要喝,我請客,但他們兩個都拒絕我的提議。

 

「不要!」「我不喝那種東西。」

 

「沒吃過更要吃,有些事現在不做,將來更不會做了!」我沒說的是,老人跟年輕人不一樣,到了這個年紀,如果不試,一輩子就沒機會了,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你們都能挺過潛艇堡的危機,區區咖啡一定也難不倒你們。

 

「大家都盯著我們看,真的很想死。」老吳說。

「你為什麼要死?該死的是他們才對。」姜公說。

 

哪來這種暴力老人啦!我可不想捲入什麼糾紛。幸好姜公只是嘴巴講講,從前座拿出平板手機,登入遊戲,對現實的不滿全轉移過去,原本以為他打的是普通益智遊戲,結果畫面是彩霞滿天,辣妹走過,群鷗飛翔。

 

「遊戲開始了!」

 

姜公緊握平板電腦,老吳從駕駛座湊了過來,我巴著車窗,拚命接近遊戲,場景在一座繁華城市,跟我們周遭環境剛好對比,螢幕裡的主角臉上有刀疤,開台紅色跑車在海邊公路晃蕩,主角在玩具店買了面具,隨機開到高速公路旁邊的速食餐廳,接著就開槍掃射路人!沒多久,戴猴子面具的主角在警方圍捕下中槍身亡。還好是電動,不然我早就掛了。復活以後,我們一起到橋墩下的脫衣舞俱樂部,女郎領著我們進小房間,而我們要盡量觸摸螢幕,提升她的好感度,又不能被房間外面的守衛看到,我們三人擠在車上看螢幕:

 

「可以摸了。」「來了來了來了!」「快摸快摸快摸!」

 

這個遊戲太真實了吧,艷舞三點全露跳成這樣,我想知道後面到底會發生什麼事,結果手一個不小心,女郎滑倒在地上,害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麼?」姜公忽然收起笑容,「你不是要買咖啡,還不趕快去買!」

 

「伯伯你們要喝拿鐵、卡布奇諾、還是美式咖啡?」我問。

 

「拿鐵是什麼?」本來說不要的老吳其實很想知道。

 

「就是牛奶加咖啡。」

 

「那卡布奇諾是什麼?」

 

糟糕,我後悔問他們了,雖然我們這次不用卡住隊伍,但就算每個字都認識,組合起來還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們跟你喝一樣的就好。」老吳說。

 

鬆了一口氣,我飛奔去點三杯美式咖啡,少冰半糖,還有正常的潛艇堡,集點卡上順利湊滿印章,拿著當地限定的咖啡杯,為這次的環島做下見證。

 

「誰稀罕你的同情,我就愛吃白麵包,才不吃什麼漢堡」姜公挑出火腿和生菜,我懶得糾正他那個不是漢堡,是潛艇堡。

 

「為什麼只有你有卡片?其他人沒有?」「為什麼他們給你咖啡杯?」「用自己的杯子裝會給你比較多嗎?」我一一解決這些問題之後,本來就已經暗了的天空,變得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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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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