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試讀:我們雲端見

2016/11/08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操場那邊,有個女孩子走來,是儀隊的吧,雖然個子不高,站在百米短跑的起點那邊,挺直腰桿,轉動木槍,一直練習同樣的花樣。

 

「啊,槍掉了。」

 

沉靜無聲的清晨校園,只有遠遠望著的我和她看見這尷尬一刻,我立刻別過頭去,不知道自己在害羞什麼,該害羞的明明是她,而且我距離她明明有三層樓那麼遠。有人在明德樓前面練嗩吶。因為國樂社練團室很小,所以她都一個人在外面練,但這樣還有參加社團的感覺嗎?我不懂少女心在想些什麼。

 

開學兩週,我習慣了這裡的生活,每天會來的就那幾個熟面孔,但彼此沒有交談,更沒有結伴上廁所的交情。晃到肅殺的三年級光復樓,我發現有人十一點就會跑去熱食部買午餐,午休時間併桌吃飯時,其實應該要四張桌子才夠,但因為這桌和隔壁桌中間的空隙都塞滿了書,懶得移動,往往兩張桌子最後圍了七八個人。

 

上課時間沒在上課的學生意外地多。鐘聲在這座圖書館像可有可無的點綴,鐘敲了十六下之後,天就黑了。開學前幾天,這裡的學生最多,之後逐漸減少,聽著館員和返校的實習老師說,下一波的高峰會出現在第一次月考成績公布之後,本來在國中是全校第一名的狀元,到這裡變成全班最後一名,那樣的驚嚇沒辦法一下子恢復過來,而且很可能持續整個三年,畢竟是三分之一都想擠進醫科窄門的地方嘛,每年醫科不過一千多人,總不可能每個人都如願。

 

「但是我一離開這個學校,到大學又恢復前三名的水準,這證明不是我的問題,而是這個學校太多怪物。」

 

一邊聽著她們的對話,心想那個看起來很菜的實習老師原來不是渣啊。

 

翻開每天早上都要看的《高校之花》,這個雜誌快被我翻爛了,因為我每天都要研究各校少女穿搭、拍照的角度和表情,因為我只有幾個角度特別漂亮,拍久了一定會被別人發現,這期特企是少女們容易心動的時刻,雖然我不是特別喜歡男生,嚴格來說是不太喜歡人類,就當作多少了解少女的話題好了。

 

有人坐在大木桌自修,古老的桌燈照亮了少女的臉龐,有的躺在沙發玩手機,睡著不計形象嘴開開流口水。圖書館有個中庭花園,白千層樹上綁了秋千,另一邊是沙包,草地上有一個玻璃隔房,裡面是大螢幕和桌上遊戲機,但要刷學生證登記,我還是算了。

 

忽然,風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吹來,紫色的細小花瓣在空中盤旋,傳來淡淡的香氣,輕輕地落在我的頭上、肩上,我來不及用手機捕捉這一刻,風就停了下來,我仔細觀看四周,磚黃色的石牆上爬滿籐蔓,籐蔓下方,是一扇沒上鎖的橫拉鐵門。

 

拉開鐵門,迎面而來的是一條坑道。

 

那是一斧一鑿鑽出來,岩壁還滴著水流,完全不適合藏書。

 

該不會能通到總統府吧?越往下走,濕氣越重,我想到身上的綠色制服是迷彩服的延伸,但是這說不通,因為建中是卡其色,無趣猥褻男高中生的卡其色,如果要躲避空襲,沒道理穿不一樣的服裝。

 

手機訊號完全沒了,為了照亮坑道,手機的電量也不斷下降。

 

往下走了四百九十九階,底部的前方是一片伏流,似乎寄生某種藻類,水面散發出螢火蟲般淡藍色的光芒。

 

路面潮溼,而且水似乎不斷從外面流進來,感覺像是漲潮,如果來不及離開,我說不定會淹死。聽說坑道一定死過人,而且是割掉脖子和左耳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來的慘烈死法,等到一個月後別處的傳令兵來到,才知道全連被殲滅。越走越害怕,為什麼學校會有這種地方,我小時候就知道學校都很陰,不然為什麼晚上一定要離開?

 

坑道的盡頭,是一間書房。

 

讀書的少女背對著我,鬆垮的制服、壓扁的百褶裙,說不出的散漫感。不,與其說是人,她更像是精靈。黑暗的伏流反射出她的側影,後腦杓撩起的長髮彷彿能聞到洗髮精淡淡的香味,後頸接髮根末梢略顯青色的部份,這脖子還真是白啊,白得讓人想把手放上去對照兩者的色差。她手指的形狀很漂亮,但竟然笨拙地不管散落耳際的頭髮,就隨便用髮圈綁在一起。

 

「馬尾不是這樣綁的。」

 

聽到我的聲音,她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來。

 

我相信了。

 

世界上,真的存在不努力也能美麗,每個角度都完美的少女。

 

跟塵世的價值無關,只是乾淨,並且活著,就是一種奇蹟──當然我不知道那乾淨後面所付出的代價。

 

上一秒才綁好的頭髮,一扯就亂了,那意思似乎是交給我,她手上傳來的是便當用的紅色橡皮筋,我想問她難道不會痛嗎?隨便啦,我把頭髮往左邊撥也一樣正,把她傳來的橡皮筋套上手腕,拆下自己的熱購藍髮圈給她。

 

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面,在這樣炎熱的天氣,她脖子上一點黏濕的汗液都沒有。我幾乎可以想像體育課時她獨自待在教室裡的模樣,放學後如何避開那些發出餿味的同學,一個人走到最後一節車廂,或乾脆等到七點半再回家……

 

我下意識壓低脖子,確認自己是不是也黏黏的,幸好早上出門前擦了制汗劑。

 

她的血管在手指下跳動,快窒息的人卻好像是我。

 

我用雙手感覺她頭皮的形狀、髮尾的距離,重新整理髮流,分成上下兩道,第一個髮圈先綁成公主頭,第二個髮圈再把下部的頭髮往上拉起,兩根髮圈的力量共同支撐全部的頭髮,否則單靠一個髮圈,馬尾不到十分鐘就鬆了。少女的頭髮很直,又不是人為的直法,才能在馬尾末梢收成一個圓弧,得來全不費工夫。

 

「很漂亮,要幫你拍照嗎?」

 

「不要,」她轉過比馬尾更耀眼的正面,淺淺揚起的嘴角,對我說,「只要你永遠記得我就好。」

 

「我不要。」我拒絕。因為這句話讓人有什麼不祥的預感,就算我心底一直在等待,有機會做出這樣的承諾,不管是誰都好,只要說了,我絕對會答應。但是不能,我絕對不能。老師那句想死就去圖書館,指的就是這裡吧,沒有比這裡更適合當作墓穴的地方了。

 

「先從你的名字開始,不然我要怎麼記得?」

 

「也對,從頭開始,我叫李飛篇,但我希望你叫我小光,一年射班,學號是0352037,興趣是爬山,不管發生什麼事,到山上就沒有人會管我。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我想我隨時都會死去,最多活不過二十歲。」

 

李飛篇,這三個字我打從開學那天就記得了。但是她不想要,選擇了另一個名字。

 

「現在的我十五歲,一個人可以好好地活下去,死去也沒什麼好稀奇,但我們卻必須往更壞的方向活下去,你讀過快樂王子的童話嗎?」

 

我點頭。

 

「在那個故事裡面,王子用一顆眼睛換一塊麵包、一把寶劍換一罐蜂蜜……這是那些不幸的人編出來誆我們的故事,讓我們誤以為除了寶石之外,還有什麼更高的存在,值得用生命去換。然後那些不幸的人躲在暗處,笑著看我們逐漸失去一切,變得灰撲撲地,像他們一樣。他們早就知道,命運從來不會對任何人手下留情。等我們知道這一切不過是騙局的時候,也無法珍視自己擁有的一切了。所以,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記住現在的我。」

 

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沒有重大疾病或血源詛咒,她就是認為她活不過二十歲,就像我認為自己是女生,沒有人可以質疑這件事。

 

她繼續說,「你的名字呢?」

 

「莉莉。」

 

莉莉,百合花的Lily,一個百分之百屬於女生的名字。我終於有了可以叫我莉莉的朋友。現在的我也終於知道,當時坑道盡頭棲息的不是精靈,而是兩個因為孤獨,而不得不互相取暖的孤獨靈魂。

 

象徵友誼的那條紅色橡皮筋,現在依然在我手上。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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