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26：歸去來兮（最終回）

「絕對不是這樣的！神已經被我殺了…不，應該說是封印。」

寂滅握住姊姊的手，但那雙手就算在夏天也是冰涼的。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名高佻的青年走了進來，五官的輪廓很深，就像是西域來的人。

「竹簡。」

「──寂滅。」

兩個曾經許諾要毀滅世界的人重逢了。

「我是阿寬。」這次不能讓寂滅一個人去面對，儘管這樣做對竹簡來說並不公平。

暗綠色的眼珠蒙上一層陰影，但他微笑。

「有新的故事要跟我說嗎？」

「有喔。」寂滅也笑了，「你那邊呢？」

「很多很多。」

姊姊去倒茶，我跑到廚房煮宵夜。

寂滅把穿著的外掛脫下來，裡面密密麻麻都是字，「世界重生以後，我就沒有毀滅的能力了，所以，把所有該寫下來的事都寫在衣服裡面。」

「我也沒有了。」竹簡接過外掛，嘆了口氣。

「因為這是一個沒有神的世界，大家各自背負自己的願望過活。沒有永恆的悲傷，當然也沒有永恆的快樂。」

「──不過，這樣沒關係嗎？」

「沒關係──阿寬會替我量身做新的外掛。是吧？」

我送上饅頭正心虛的時候，突然被寂滅這麼一問。

「啊，是啊，哈哈哈──」有什麼好笑的！我是笨蛋嗎？

「百聞不如一見，原來這就是阿寬，啊哈哈哈哈──」

這位大哥腦子也燒壞了嗎？我們這樣要笑到什麼時候。

「久仰久仰！見了面我就放心了，果然是我比較好看！」無預警地被攻擊了，太可怕了，這個男人。

「你說得沒錯。」寂滅點點頭。為什麼連你都站在他那邊啊！

「非常對不起──」我彎腰致歉，奇怪，記得我八歲的時候也是人見人愛的啊。

但竹簡突然在這時候斂起笑容，看著我。然後轉向寂滅。

「我們太像了，寂滅。像你就絕對不會跟我說對不起。」

「我會！」寂滅大概是要證明自己也是大人了，她站了起來，「阿寬，去跟竹簡說對不起！」

「請不要這樣欺負我弟弟。」

出來解圍的是姊姊，太好了──雖然在某個程度上，我確實要跟竹簡說對不起。

「抱歉哪，凌香。」寂滅吐了吐舌頭。

有些事情，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能把握機會的，也不見得能永遠抓在手中。

所以我們只能在還能唱歌的時候，唱出心中喜悅；在腳還能動的時候，徹夜跳舞。

「不過，你們怎麼會在這裡重生？」竹簡問。

「為了完成阿寬的願望。」寂滅微微一笑，「還有──領受我的結局。」

對了，竹簡曾經說過，寂滅的結局就寫在他身上。

「不過，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是那種看書會直接看結局的人啊。」寂滅笑著說，「所以我一拿到空白的竹簡，第一件事就是翻到最後面，可惜那個時候還看不懂。」

「很可惜，你晚了一步，都被海水沖走了。連我都不知道在哪。」

呼──我鬆了一口氣，這樣我們就可以繼續唱歌，繼續在這個房子裡聊天，不必擔心結局到來，是這樣的嗎？

「阿寬，這樣是不行的。在這個世界上，有重生就有毀滅，有開始就會有結束，──到那個時候，你會跟我一起面對吧。」

不管多麼不捨，都必須要說再見。

我們都不是神，無法忽視時間的流動。

「那麼，你要領受的，就不是你的結局，不是你自己的結局，是我們的結局對吧？」我說。

「還有我，因為是我把竹簡偷走，神界的故事才得以降臨人間。」姊姊說。

「我就是書本身，不，應該說我曾經是書。」

「還有羿──」

「還有洛神──」

「還有貔貅──」

「如果忘記的話，還有註解──」

「這是我們大家的結局！」

……但是沒有人知道竹簡在哪裡。

「該不會在我的竹簍裡？！」

我趕緊倒出竹簍，裡面全是香菇毛筆糖果或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終於找到了幾片被寂滅拿來當筷子的竹片，「這些是大嬸給我的竹簡！」

寂滅和竹簡搶來一看：「沒錯！就是這個！」

他們開始研究上面究竟寫了些什麼，「不是這世界的字，不是任何我知道的文字。」寂滅說。那是前所未有的文字，並非倉頡所造，因此要破解還需要花些時間。

「不對，那是大嬸說他和他的愛人在烏江撿到，應該不會是那個毀天滅地的竹簡才對。」我說。

「你錯了，阿寬。」寂滅說，「在這個重生的世界裡面，誰都可以創造故事，創造，不再只有啟才能做，每個人都可以改變世界。每一天，都有小小的創造和死亡，所以大嬸說的，是假的，也是真的。」

我們四人在海邊的小屋裡，能聽見漸強的海潮聲，由遠而近。

我打開窗戶，發現海水正往這裡淹來，附近的山已經全變成空白。

我拚命地替門窗釘上木板，卻還是滲水。

「混蛋！這到底是什麼？！～～」竹簡抓著竹片焦躁不安，猛踢桌子。

「解出來了！」寂滅大喊：「是一份預言──」

竹片經過排列組合，圖畫簡筆勾勒出山與河的分布區域，那是寂滅親手畫過、我也重謄過的山稜與河流，文字記錄中的奇數句子將部首改為水，偶數句則用梵文左右反筆寫成。寂滅毫無困難地為我們翻譯：

即將毀滅世界的女神──寂滅，誕生於空無，而後與竹簡行旅各地，記錄山川神明的愛憎情痴，接著受啟託付毀滅崑崙，而後在人間浮游，開始說故事給孩子們聽，河神的新娘攜竹簡投水，寂滅和阿寬共同尋找凌香，旅程遇見羿與洛神，讓酆山的桃花一瞬盛開。此時，門縫底下湧進溫暖的海水，倒映出往昔美好的時光。他們並未注意到這鏡花水月般的房間，佈滿回憶的痕跡，因為他們正在找尋自己改變的瞬間；寂滅讀出凌香在夜晚中用血在竹簡身上寫下願望，那時在雪地上阿寬才發現寂滅失卻體重，之後兩人突破空白，共同作序，將啟封印於註解之中。大家非常專注地聽這一段，因此，當第一道水柱衝過窗縫，濺出白色的弧線時，他們渾然不知。黑雨漫延陸地與海洋，世界被竹簡拓印之後，永恆不變的世界就此結束，阿寬獨自被沖上竹簡重建的海邊，寂滅則在書籍中尋覓──

讀到這裡。下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寂滅不打算浪費時間，跳過幾大段。

這時整個漁村已經被可怕的海水淹灌，支撐房子的柱子不斷搖晃，即將承受不住來自四面八方的海水重量。

寂滅想確知結束的日子和情況，然而，她還沒看到最後一行，就明白他們永遠走不出這個房間，她放下竹片任由它們掉落地面，露出最強悍的笑容說：

「我喜歡你。」

「喜歡你。」

屋頂崩塌，海水全面傾倒進來，因為竹片預言，當寂滅讀完故事的時候，這個書寫的世界將會被海水淹沒，並從人類的記憶中消失，而竹片上寫的一切，從遠古到永遠，將不再重演，因為這橫跨千年的甜蜜故事被判定在地球上是不會有第二次機會的。

千年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