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25:歸去來兮

2018/01/05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眼前的少年的不是河神,而是竹簡。

 

但無論他是誰,都給了我一生只有一次的初戀,而且永遠不會被遺忘。

 

 

「為什麼不把白天看見的事情寫下來呢?」

「因為我想留下一些美好的事情哪。」

 

我笑著回答少年的問題,雖然那些讓人討厭的事情都不在了,自己也忘得一乾二淨,看著少年身上斜斜橫橫的字跡,根本想不起來是什麼意思。

 

當然,如果我願意聽的話,少年會一條一條解釋給我聽。

 

我曾經有個弟弟和父親,有戀慕但是家世不配的人……那都是曾經,是少年跟我說我才知道的,為了書寫,我竟然把這些人都殺了。就像是個乾淨俐落的殺人犯,連痕跡都不留。

 

「寫在我身上不就夠了嗎?想要的話,我每次都能夠跟你說啊。」

 

但是,美麗的花、清澈的河流,別人也應該親眼看看不是嗎?

 

「你跟寂滅都一樣,你們都不相信我──」少年抽抽噎噎哭起來,我卻完全不能理解他說的話。

「自私!不管是人還是神都自私。」少年繼續說下去,「我以為離開了,寂滅就可以得到幸福,可是沒有,她生病了,我也沒有因此得到幸福,你也什麼都不跟我說。」

 

──是竹簡嗎?是那個能夠毀滅世界的神器,原來它一直跟在我身邊。

 

「你是竹簡嗎?」少年點點頭。

「對不起。」竹簡化身成的少年紅著臉說。

「嗯?」

「說對不起。」

「我在聽。」

「──我叫你跟我說對不起!!!」竹簡突如其來的怒吼和幾乎喘不過氣的嚎泣,我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道歉吧。

「……對不起。」說這句話的同時,我輕輕梳理竹簡柔軟的髮絲,心裡產生一種自己好像就是這孩子的娘的想法。

「對不起。」竹簡抬起噙淚的眼睛,吸著鼻子這樣說著,接著馬上用力親吻我的眼角、臉頰和雙手。

 

一回神,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原諒了竹簡。

 

之後這類的細瑣爭執持續不斷,也都是以我道歉,竹簡哭泣做終。

 

我漸漸地感到累了,話越來越少,竹簡卻因此感到更光火。

 

最後一次爭吵,我一如往常從水底浮上來,竹簡迎面就扔了一塊石頭,我沒有閃避,因為不希望他更生氣,血從我的額角流下。

 

「世界毀滅了……」竹簡坐在樹下,毫無生氣。

 

然而,河流運行、星座推移,一切一切都跟往常沒有什麼不同。

 

「她答應要和我一起毀滅世界的。而且最過分的是──寂滅竟然去找阿寬都不來找我!」

 

但這次聽到的是自己弟弟的名字。

 

「是我弟弟嗎?」

「嗯。」竹簡點點頭。太好了!原來阿寬沒有被我殺了。

「他還好嗎?!」

竹簡冷淡地說:「還活著。」

 

讓竹簡這麼生氣,想必是寂滅和阿寬在一起吧,在神身邊應該很安全,但看竹簡的臉色,也不能再問下去……

 

「我以為她對每個人都一樣,可是不是,她偏心。」竹簡繼續抱怨,「她連我離開了都沒試著找過我。」

他忽然眼中閃耀光芒,乖巧地湊到我身邊:「欸,你幫我寫他好不好?這次就好、一個就好!」

 

殺掉自己的弟弟?!你在說什麼鬼話?

 

「不可以!我絕對不答應。」我嚴厲拒絕。竹簡一副要嚎啕大哭的樣子,但這次絕對不可以,我這樣想著,以前差點做錯的事,現在不可能再錯了。

 

竹簡看這次我是鐵了心,怎麼試都沒用,只好退回以前的習慣。

 

「道歉!」

 

但這次我死硬不道歉,雖然已經放棄跟竹簡講理,但這種事怎麼可能道歉?

 

「你也恨他們吧為什麼可以得到美好的事只有毀滅才是真正的現實讓所有人都應該明白這一點吧!」竹簡用盡全身力量喊出。

 

看我還是不理他,竹簡絕決說出,「你們都欺負我,我死了也不會有人來找我,寂滅也是!你也是!你們都不在乎我,我乾脆被海吃掉算了!」說著就這樣跑走。

 

但是竹簡跑不遠,一下子就被我追上。

 

因為我沒有能夠驅使竹簡的法術,而竹簡本體也沒有長腳。

 

創世之神所造的東西實在是太不完備了……

 

我嘆了口氣,從地上撿起散成竹片的他,拔出禮服的絲,捻揉線團,重新替他串綴成篇。雖然我不知道順序是否相符,但上面的字跡工整,全然不是我寫的歪歪扭扭。

 

之後的時光,竹簡大概是為了向我賭氣,從來不以人類的模樣現身,就讓我那樣揣在懷裡,感覺就像是自己懷孕了一樣。

 

或者他真的打算在我們到達海邊之前,都不跟我說話。

 

我生在山裡一個偏僻的村莊,根本不知道海長得什麼模樣,那很危險嗎?為什麼連竹簡都會被吃掉呢?帶著這樣的疑惑繼續和移動的沼澤旅行。

 

在一個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的夜晚,我悄悄地向懷中的竹簡說:

 

「雖然我無法和你一起毀滅世界,但我的生命也快要到達盡頭,我和你一起進入大海,這樣好不好呢?」

「不好。」竹簡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跟我頂嘴。

 

但這就是我的初戀。

 

 

河流的命運是不能回頭的,一步一步地湧流向海洋。

 

水勢越來越大,白天在水中如果不緊緊抱住竹簡,恐怕我們就要這樣失散;晚上我仍然會寫一些小小的事物,讓竹簡滿足,比方說掉進河裡的嶄新髮簪或是漂走的衣帶。他就像是喜歡吃故事的妖怪一樣,不管我畫什麼都願意吃。有的時候儘管挑食,那只是因為故事重複了,知道他的習性以後,我常常變換角度畫同樣的東西。

 

終於,空氣中開始出現鹽的氣味。

 

「海,到底是什麼呢?」

「不知道。」

 

竹簡看起來躍躍欲試,因為活了上千年的他對於還有未知的東西感到興奮,我問他不怕真的永遠消失嗎?他說不怕,因為永生才是最可怕的。問他還想不想見寂滅最後一面?他笑著說,一定還會再見到的,因為故事的結局就寫在他身上。

 

海洋是生命的起源──是忘川,人們到了忘川想起發生過的前世記憶,又隨即忘卻,生而復滅,滅而復生。

 

我們到達海與河的交界,像是有一道隱形的牆把我們擋在河口,河流就像是瘋了的牛,拚命往前撞,又一次次地被海潮退回來。

 

這時我們才看清楚,所謂的河流,其實是一隻一隻小如灰塵的蟲組成,在河裡牠們被叫作河蟲,在空中被稱為水妖精。

 

在湛藍的海中央,所有妖精的前世今生全包裹在白色的泡沫裡面。

 

我這才明白河流一遍遍地去找山,又一次次地在海裡死去,可是每次重生又還是照著記憶裡原有的路徑旅行,期盼有一天能見到山。

 

記憶有多麼重要,即使它生死輪迴也要找到那座山。

 

可是──

 

我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故鄉了。

 

一張網撒了下來,周圍的魚和我全擠在一塊,妖精卻往更深的海裡游去。

 

 

「這個故事太棒了──趕快幫我寫下來!」

 

頭腦昏昏沉沉的時候,被竹簡叫醒。「原來是這樣!」「水妖精的結局是這樣。」

 

但我在意的是,我們怎麼還沒死啊?仔細一看,竹簡身上的字跡全不見了。在透亮的陽光照射下,看起來只是一名普通的少年。──我還是第一次在白天看見人身的他。

 

門被打開,走出一名犛黑的婦人,「你們醒啦?很好!還這麼有精神。」

 

這裡是左之海濱,我們是人家捕魚的時候跟著丁香魚一起撈起來的。

 

從此以後,我們就在這個漁村定居下來。

 

但竹簡需要換一個名字,於是顛倒其名,姓簡,名竹。我也跟著他姓。但從前竹簡那個毀滅的能力不見了,不管我寫什麼上去,那東西都不會消失,而寫在竹簡皮膚上的字,一經水洗也就消逝。這個能力大概也被海水沖去了吧,據他說應該還有幾片竹簡在海中,不知道現在何處。如今無論是竹簡或我,都成為一個有生有死的凡人,但他喜歡吃故事的興趣沒有改變,常常去廟前榕樹下聽老人講古。

 

後來,某個健談的老人沒出現,竹簡急著要找他,到了人家家裡,看見那老人兩眼發直,半身無法動彈。家人都說大概是不行了。竹簡說他見過這種情況,閉上眼睛,像是在翻找記憶中的檔案,終於──

 

「找到了!」

 

他揮筆寫下:黃芎兩錢、天麻少許、當歸一兩。每日熬服三次。

 

老人喝了一次就見效,七天以後健步如飛。竹簡繼續去聽他說故事。

 

從此竹簡被稱為「簡大夫」,我被尊稱為簡夫人,我非常不好意思,畢竟竹簡真的是一點藥理都不懂,他總說:「我只知道我已經知道的。」

 

別人大概以為他是謙虛,但是事實如此。

 

那些藥方,是啟從神農大帝那邊要來,給寂滅臨帖用的字,只是沒想到在這邊有了用處。原本為了遺忘和毀滅而創造的竹簡,如今成了懸壺濟世的大夫。不過小漁村裡的居民沒多少,大部分來家裡找竹簡的,還是為了修補屋頂或疏通水溝這種小事,竹簡則會抬起眼來問:「有故事可以聽嗎?」

 

「有!」這樣回答的話,不管是什麼要求他都會答應。

 

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了幾年,但晚上夜深人靜,我還是不能原諒自己是個殺人犯的事實……大概是上天在懲罰我們吧,我們一直都沒有孩子,我想起父親說的,我們沒有幸福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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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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