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24:歸去來兮

2018/01/03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我忘了姊姊長什麼樣子,到下筆的時候才發現。

 

「……我來畫吧。」寂滅說。

 

但我們都有點擔心,神力會不會還殘存在她身上。

 

「那麼,就先畫我吧。」我說。

 

寂滅點點頭,從輪廓開始,再是眼睛和眉毛之間的距離,她畫得非常慢,「有感覺到任何不舒服嗎?」「沒有。」「記得我是誰嗎?」「我最喜歡的人。」「少耍嘴皮子了!」雖然她這麼說,嘴角還是浮現笑意,讓我很想畫下來。

 

因為人類的記憶是不可靠的啊。

 

姊姊的畫像和記憶中也有些出入,在寂滅眼中,姊姊穿著華麗的禮服,站在水邊,神情憂鬱;但我印象裡的姊姊總是笑口常開,跟我一樣穿著粗布衣,說到這,我才發現以往根本很少看姊姊的臉,還常常認錯人,難怪畫不出來……

 

而且八歲的我,和現在大概差很多吧,沒有人知道姊姊現在究竟長得什麼樣子。

 

「看過這個人嗎?」「沒有!」

「這是我姐姐──」「走開,沒看到我在做事嗎?」

「可能有點不一樣,但……」「沒看過。」

「拜託看一下。」「抱歉,我不認識。」

「我在找這個人……」「跟凌香好像啊。」

 

連名字都一樣,問遍半個村子,終於找到姊姊的下落。但會不會只是名字一樣,出來的人完全不一樣呢?事到如今,也只有去看看了。

 

如果世界上沒有什麼永恆不變的東西,那麼,恨也是吧。

 

我們一起、一起原諒父親。

 

花費了所有青春,來到這個地方。

 

我,想要見你。

 

鼓起勇氣,敲開命運之門。

 

被風侵蝕的春聯啪躂啪噠地響。

 

門打開之後,揭曉的會是什麼?

 

 

「手指關節不能動了。」我面色鐵青。

 

明明是夏天,我卻感到門後透著一股惡寒。

 

打開之後,絕對是一幅地獄景象,萬一姊姊已經有了丈夫,深夜又有不知身世來歷的少年說是自己的弟弟,當下雖然會熱情招待,但等我走了以後一定會被當做是姘夫,姊姊因而被毒打一頓吧。

 

喔對還有這張臉沒問題吧,十多年沒見,我也出落得可圈可點,姊姊看到一定會以為是陌生男子而吃下閉門羹,而且現在是夜晚,讓陌生男子進入家門不是什麼聰明的選擇,大家一定要小心居家安全。

 

還是等明早再來敲門吧。

 

「連手臂都僵硬了。」我哭喪著臉對寂滅說。

 

而且地點沒問題吧,這附近長成這幅模樣的房屋少說數十個,不,應該說全村都生得一個模樣。還是回去查清楚了再來打擾吧。

 

服裝呢?還是回去穿得正式一點再來,不過家裡沒什麼正常的衣服,那就先在這裡買布,回去我再做。一個轉身。

 

「我受不了了!」寂滅舉手敲門,卻被我倏地擋下。

「不要這麼大聲,吵醒裡面的人怎麼辦?」

 

寂滅以手刀劈向我的頭頂,我以手臂格擋,兩人持續角力。

 

──咿呀!

 

門開了。

 

一名少婦的臉龐映入眼簾。

 

「請問是──」少婦的兩頰瘦削,想必是因歲月的消磨而失去了少女時代的豐腴,那兩隻眼睛水靈靈地打轉,還有跟自己間距相似、長度相仿的濃眉。絕對是姊姊沒錯!

「……阿寬?」

 

之前的考慮都是多餘的。

 

「還有我☆~」

「寂滅?!」

 

普通的日子,將在我們眼前展開。有生有死,有別離,還有──重逢。

 

「對不起!!」姊姊跪落地面,雙手摀著臉,髮絲散亂開來。

凌香看著寂滅和阿寬,「對不起、對不起──」

 

道歉指的不知道是偷走竹簡還是拋下我和父親這件事。

 

寂滅衝上前去,抱住姊姊的肩頭:「沒關係、沒關係,不管什麼事都過去了。」

 

我這次又慢了一步,幸好寂滅毫不猶豫地接住姊姊。

 

「沒有過去──我每天都做著惡夢。」

「那麼,我們原諒你,也請你原諒大家,這樣可以嗎?」

「不,我真的做了很可怕的事。」

 

 

夜裡,可以聽見山谷間迴盪猛獸的低吼,好害怕──我會不會被吃掉?

 

但這是多慮了,因為船燃燒起來的時候,我早就死過一次,現在剩下的只是越來越透明的自己,到底會何時變成完全的靈魂也不知道。

 

只是──好冷。

 

偷走的竹簡不在我懷中,但至少我把竹簡偷走了,神再也無法傷害我們,所以大家、大家一定都會得到幸福!

 

有腳步聲從草叢處傳來,一名少年笑嘻嘻地探出頭,他留著淺茶色的短髮,有一張不脫稚氣的臉蛋,手上拿著我不知道何時掉落的禮服。

 

「吶,拿去!」話音剛落,不等我回答就披上了肩膀。

 

溼淋淋的禮服反而讓人覺得更加寒冷,我卻不忍拒絕少年的好意。

 

「你……從哪裡拿來的?」

「剛剛回去河裡撿的。」總覺得這少年不是一般人,但反正現在的自己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也許他是山林的精靈鬼怪,不對!是河神大人才對。

「河神大人!請答應我們全村的願望吧!」

「咦?」少年臉上明顯地發出疑問。

我將額頭重重地叩上地面,「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只要實現大家的願望!」

「你不用做什麼就很好了啊。」

 

從來沒人跟我說過這句話,因為我總是忙著做女兒、做姊姊、做河神的新娘……

 

少年抬起我的下巴,這才發現神明的眼睛像綠色的潭水深不見底,身上還有好聞的氣味,像是森林裡生長的蘭花。

 

「──喜歡我嗎?」

「喜歡。」

 

在燃燒的船上、在冰冷的水底,我本來以為生命就要這樣結束了,幸好還能夠遇見你,原來要經歷這一切才能成為你的新娘。

 

「嘻嘻,那我就幫你。」少年一笑,「別看我這樣,我的道行可是很高的喔。」

「有多高?」

「嗯……比寂滅還高!」那個來我們家住,終結萬物生命的神明?

「大概是很高的意思吧。」我完全沒概念。

「那……僅次於創世之神啟那麼高!」他試著要解釋,但是這些名字我都不熟悉。

「喔……」

「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的。」少年意興闌珊,又問:「那你想要我幫你什麼呢?」

 

是一個甜甜的、溫柔的、很難達成的願望──

 

「是什麼?」

「讓大家幸福!」

 

我把村民的願望一一複述出來,少年驚訝地看著我。

 

「以人類來說,你真的很厲害啊,這幾百個願望都記下來了……」

「因為記生日是我的強項嘛,你看一年有三個願望,那麼十年就有三十個。」

「嗯嗯,不過,這些希望大部分都是自相矛盾的。」

「有嗎?」

「像是希望天氣放晴跟希望豐收就互相牴觸了。」

「哪裡有問題?」

「每天都晴天的話,就會造成乾旱,也不可能豐收。」

「有道理。」我也跟著苦惱了起來。「如果只選一邊實現的話,不管實現哪一個對誰都不公平……」

「神為什麼要創造讓人痛苦的世界呢──」我不懂,這樣我不就白白死去了嗎?

「不要怨恨──」少年細瘦的臂膀抱住了我。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怨恨!?你們這些長生不老的神根本不知道死是什麼!

 

「放開我──」我拼命掙扎,少年卻不鬆手,直到聽見什麼被扯斷。

 

少年仆倒在地。

 

「怎麼了?!」

 

少年勉強撐起上半身,笑著說,「沒事……只是線斷了而已。」

 

到底是什麼線斷了,我並不知道。

 

因為接下來他說的話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如果一定要憎恨什麼的話,就寫在我身上吧。」

 

少年伸出細長而蒼白的手指,「用你的血來書寫,來袪除怨恨,那樣──什麼都會消失。」

 

聽到這句話,我遲疑了一下。

 

「不相信嗎?那你寫寫看旁邊的東西,用畫的也可以。」

 

我咬破手指,畫下了「草」,和少年再三確認意思,然後,草就消失了。

 

委屈似乎少了一點點。

 

少年真的實現了自己的願望,甜甜的、溫柔的──

 

看著少年清澈無邪的眼睛,我決定在他身上畫下自己全部的故事。

 

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委屈,玩耍的甜蜜回憶,失戀的滋味全都一字不漏地告訴他。

 

記憶的版圖從手指到手腕、臂膀,延伸到後背、胸口……

 

為了熟悉少年身體的每一吋肌膚,我後來幾乎是為了填補皮膚上的空缺而拼命書寫。在他懷裡我一筆一劃地寫下今天看見了什麼。

 

──不知道什麼時候目的和手段已經顛倒了。

 

我忘記了曾經生長的家鄉,也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只有少年注視我的目光,才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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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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