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姊姊長什麼樣子,到下筆的時候才發現。
「……我來畫吧。」寂滅說。
但我們都有點擔心,神力會不會還殘存在她身上。
「那麼,就先畫我吧。」我說。
寂滅點點頭,從輪廓開始,再是眼睛和眉毛之間的距離,她畫得非常慢,「有感覺到任何不舒服嗎?」「沒有。」「記得我是誰嗎?」「我最喜歡的人。」「少耍嘴皮子了!」雖然她這麼說,嘴角還是浮現笑意,讓我很想畫下來。
因為人類的記憶是不可靠的啊。
姊姊的畫像和記憶中也有些出入,在寂滅眼中,姊姊穿著華麗的禮服,站在水邊,神情憂鬱;但我印象裡的姊姊總是笑口常開,跟我一樣穿著粗布衣,說到這,我才發現以往根本很少看姊姊的臉,還常常認錯人,難怪畫不出來……
而且八歲的我,和現在大概差很多吧,沒有人知道姊姊現在究竟長得什麼樣子。
「看過這個人嗎?」「沒有!」
「這是我姐姐──」「走開,沒看到我在做事嗎?」
「可能有點不一樣,但……」「沒看過。」
「拜託看一下。」「抱歉,我不認識。」
「我在找這個人……」「跟凌香好像啊。」
連名字都一樣,問遍半個村子,終於找到姊姊的下落。但會不會只是名字一樣,出來的人完全不一樣呢?事到如今,也只有去看看了。
如果世界上沒有什麼永恆不變的東西,那麼,恨也是吧。
我們一起、一起原諒父親。
花費了所有青春,來到這個地方。
我,想要見你。
鼓起勇氣,敲開命運之門。
被風侵蝕的春聯啪躂啪噠地響。
門打開之後,揭曉的會是什麼?
「手指關節不能動了。」我面色鐵青。
明明是夏天,我卻感到門後透著一股惡寒。
打開之後,絕對是一幅地獄景象,萬一姊姊已經有了丈夫,深夜又有不知身世來歷的少年說是自己的弟弟,當下雖然會熱情招待,但等我走了以後一定會被當做是姘夫,姊姊因而被毒打一頓吧。
喔對還有這張臉沒問題吧,十多年沒見,我也出落得可圈可點,姊姊看到一定會以為是陌生男子而吃下閉門羹,而且現在是夜晚,讓陌生男子進入家門不是什麼聰明的選擇,大家一定要小心居家安全。
還是等明早再來敲門吧。
「連手臂都僵硬了。」我哭喪著臉對寂滅說。
而且地點沒問題吧,這附近長成這幅模樣的房屋少說數十個,不,應該說全村都生得一個模樣。還是回去查清楚了再來打擾吧。
服裝呢?還是回去穿得正式一點再來,不過家裡沒什麼正常的衣服,那就先在這裡買布,回去我再做。一個轉身。
「我受不了了!」寂滅舉手敲門,卻被我倏地擋下。
「不要這麼大聲,吵醒裡面的人怎麼辦?」
寂滅以手刀劈向我的頭頂,我以手臂格擋,兩人持續角力。
──咿呀!
門開了。
一名少婦的臉龐映入眼簾。
「請問是──」少婦的兩頰瘦削,想必是因歲月的消磨而失去了少女時代的豐腴,那兩隻眼睛水靈靈地打轉,還有跟自己間距相似、長度相仿的濃眉。絕對是姊姊沒錯!
「……阿寬?」
之前的考慮都是多餘的。
「還有我☆~」
「寂滅?!」
普通的日子,將在我們眼前展開。有生有死,有別離,還有──重逢。
「對不起!!」姊姊跪落地面,雙手摀著臉,髮絲散亂開來。
凌香看著寂滅和阿寬,「對不起、對不起──」
道歉指的不知道是偷走竹簡還是拋下我和父親這件事。
寂滅衝上前去,抱住姊姊的肩頭:「沒關係、沒關係,不管什麼事都過去了。」
我這次又慢了一步,幸好寂滅毫不猶豫地接住姊姊。
「沒有過去──我每天都做著惡夢。」
「那麼,我們原諒你,也請你原諒大家,這樣可以嗎?」
「不,我真的做了很可怕的事。」
夜裡,可以聽見山谷間迴盪猛獸的低吼,好害怕──我會不會被吃掉?
但這是多慮了,因為船燃燒起來的時候,我早就死過一次,現在剩下的只是越來越透明的自己,到底會何時變成完全的靈魂也不知道。
只是──好冷。
偷走的竹簡不在我懷中,但至少我把竹簡偷走了,神再也無法傷害我們,所以大家、大家一定都會得到幸福!
有腳步聲從草叢處傳來,一名少年笑嘻嘻地探出頭,他留著淺茶色的短髮,有一張不脫稚氣的臉蛋,手上拿著我不知道何時掉落的禮服。
「吶,拿去!」話音剛落,不等我回答就披上了肩膀。
溼淋淋的禮服反而讓人覺得更加寒冷,我卻不忍拒絕少年的好意。
「你……從哪裡拿來的?」
「剛剛回去河裡撿的。」總覺得這少年不是一般人,但反正現在的自己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也許他是山林的精靈鬼怪,不對!是河神大人才對。
「河神大人!請答應我們全村的願望吧!」
「咦?」少年臉上明顯地發出疑問。
我將額頭重重地叩上地面,「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只要實現大家的願望!」
「你不用做什麼就很好了啊。」
從來沒人跟我說過這句話,因為我總是忙著做女兒、做姊姊、做河神的新娘……
少年抬起我的下巴,這才發現神明的眼睛像綠色的潭水深不見底,身上還有好聞的氣味,像是森林裡生長的蘭花。
「──喜歡我嗎?」
「喜歡。」
在燃燒的船上、在冰冷的水底,我本來以為生命就要這樣結束了,幸好還能夠遇見你,原來要經歷這一切才能成為你的新娘。
「嘻嘻,那我就幫你。」少年一笑,「別看我這樣,我的道行可是很高的喔。」
「有多高?」
「嗯……比寂滅還高!」那個來我們家住,終結萬物生命的神明?
「大概是很高的意思吧。」我完全沒概念。
「那……僅次於創世之神啟那麼高!」他試著要解釋,但是這些名字我都不熟悉。
「喔……」
「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的。」少年意興闌珊,又問:「那你想要我幫你什麼呢?」
是一個甜甜的、溫柔的、很難達成的願望──
「是什麼?」
「讓大家幸福!」
我把村民的願望一一複述出來,少年驚訝地看著我。
「以人類來說,你真的很厲害啊,這幾百個願望都記下來了……」
「因為記生日是我的強項嘛,你看一年有三個願望,那麼十年就有三十個。」
「嗯嗯,不過,這些希望大部分都是自相矛盾的。」
「有嗎?」
「像是希望天氣放晴跟希望豐收就互相牴觸了。」
「哪裡有問題?」
「每天都晴天的話,就會造成乾旱,也不可能豐收。」
「有道理。」我也跟著苦惱了起來。「如果只選一邊實現的話,不管實現哪一個對誰都不公平……」
「神為什麼要創造讓人痛苦的世界呢──」我不懂,這樣我不就白白死去了嗎?
「不要怨恨──」少年細瘦的臂膀抱住了我。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怨恨!?你們這些長生不老的神根本不知道死是什麼!
「放開我──」我拼命掙扎,少年卻不鬆手,直到聽見什麼被扯斷。
少年仆倒在地。
「怎麼了?!」
少年勉強撐起上半身,笑著說,「沒事……只是線斷了而已。」
到底是什麼線斷了,我並不知道。
因為接下來他說的話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如果一定要憎恨什麼的話,就寫在我身上吧。」
少年伸出細長而蒼白的手指,「用你的血來書寫,來袪除怨恨,那樣──什麼都會消失。」
聽到這句話,我遲疑了一下。
「不相信嗎?那你寫寫看旁邊的東西,用畫的也可以。」
我咬破手指,畫下了「草」,和少年再三確認意思,然後,草就消失了。
委屈似乎少了一點點。
少年真的實現了自己的願望,甜甜的、溫柔的──
看著少年清澈無邪的眼睛,我決定在他身上畫下自己全部的故事。
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委屈,玩耍的甜蜜回憶,失戀的滋味全都一字不漏地告訴他。
記憶的版圖從手指到手腕、臂膀,延伸到後背、胸口……
為了熟悉少年身體的每一吋肌膚,我後來幾乎是為了填補皮膚上的空缺而拼命書寫。在他懷裡我一筆一劃地寫下今天看見了什麼。
──不知道什麼時候目的和手段已經顛倒了。
我忘記了曾經生長的家鄉,也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只有少年注視我的目光,才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