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23:歸去來兮

2018/01/02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人類的生命很短,但是如果你願意聽……

 

「我沒見過自己的媽媽,因為我一出生,媽媽就死了。爸爸獨自把姊姊和我扶養長大,這很辛苦,可是……爸爸從來沒摸過我。他從來不抱怨,為了讓我們能有東西吃,他拚命省吃儉用,即使他自己什麼都沒吃,可是我希望他罵我也好,而不要什麼都不說,他活著,只是為了完成媽媽的遺言,無法讓自己的真正的心情表現出來……我曾經想過是不是沒有出生就好了──」

 

寂滅薔薇色的臉蛋唰地慘白,眼中噙滿了淚水,「不是這樣的,也許你不知道,但是我、我是真的是……你這個大笨蛋~~!」一記勾拳直衝面門而來,拳頭如雨點落下。

 

「但是……」

 

胸口被她緊緊壓住,說不出話來,還來不及解釋誤會就要死去,未免太不值得。

 

「但是遇見你,讓我覺得活下來還是有價值!」

 

終於吼出來了。

 

一生懸命的氣魄。

 

「就算明知世界會毀滅,我最想做的事還是陪你到最後,因為一直在一起,所以我才忘記了要對你說這句話,可是可以在你身邊的我,這就是我的價值!」

 

說完了。

 

胸口熱熱的。空空的。

 

但是寂滅的拳頭在我的手中。窗外傳來淡淡的杏花香味。沒有什麼比這還要實在的東西。

 

「咕嚕嚕嚕嚕──」

 

咦?剛剛才吃過,不是我的肚子在叫吧。寂滅抽出她的拳頭,迅疾而準確地瞄準我的腹部,說:「我想你的肚子差不多該餓了吧?」

 

「是是是,是我肚子餓了。那我現在可以去準備午餐了嗎?」

「請。」

 

吶,寂滅,肚子餓也是實實在在的事情喔。我不斷搓揉挨揍的肚子,哪天一起吃吃看你最討厭的饅頭吧,在肚子餓的時候也是非常美味的呢。當然,我不會讓你今天吃這麼普通的東西,廚房還有你最喜歡的鯽魚,也有剛冒出頭來的竹筍,……你的味覺也恢復了吧?各種感覺也都好好的嗎?我可以捏捏你睡著的臉頰嗎?少不了被狠揍一頓吧?你的體重已經恢復了,這樣我們以後就能夠一起在風勁強烈的海堤上散步,你說過你沒有去過海邊……

 

在沒有神的世界中,凡人擔負自己的願望過活。

 

 

我看見了海,藍色的海,水妖精所說的殘暴又溫柔的海。

 

我們在小小的漁村裡,看著屋簷下晾乾的魚乾。阿寬興沖沖地買了兩斤蝦子,說要在晚上的宴會大展身手。說是宴會,其實只有他隔壁的兩個鄰居,和我們,總共四個人而已。和他一起度過的第一頓晚餐也是四個人呢……

 

謄寫時讀過的書頁,如今真真切切地展現在我眼前。

 

在海風的吹拂下,我的髮色也漸漸跟常人一樣變成了黑色,現在已經不能像是神的時代說變就變,以前我都是看著村民模樣,替自己變化成差不多的形式,避免引人注目,所以編髮穿衣這種事,竟然要從頭學起。畢竟沒有書會教人這些東西,所以我也從來不知道,只好請十二到家裡來教。

 

山與河,仍然以同樣的方式運行。只是不再承載人們的願望。

 

在這個世界,沒有崑崙存在。

 

 

創世之神──啟,如今隱藏在書本的註解之中,替阿寬整理書的時候,我發現註解的數量實在是多得驚人。隨著時代流傳下去,未來大概會出現註解比本文還佔篇幅的作品吧。因為人們對於解釋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同一條文字,在不同人的眼光下,就形成了不同的見解。但不管怎麼說,阿寬所住的這間書庫──

 

「未免也太髒了吧?!」

 

我直接將抹布往阿寬身上扔去,正中頭部。很好!瞄準的能力並不因為成為人類而有所改變。

 

「那是因為我資料都讀不完了啊……」阿寬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騙人,以前去你家的時候也是這副德性,十年前的事情我還記得很清楚!」

「那個時候我才八歲欸。」

「所以呢?我今年已經一千八百零七十五歲了!」

「……話不是那樣說。」

「那你就倒立著說吧。」

 

阿寬苦笑,撿起地上的抹布,用洗過菜葉的水沖一沖,擰乾之後,晾在靠他那邊的廚房桌上。

 

「總之你就先休息,我們還有明天、後天、大後天……那個時候再一起整理好嗎?」

我停頓一下,「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煮飯。」

「對欸,我怎麼忘了。」身為一流的紀錄者,我竟然會忘記,和啟說的完全不一樣。

「我想你應該是除了書上的東西,沒記過任何其他事──」

 

阿寬的嘴裡忽然塞了一條乾淨的抹布。

 

 

從廚房飄來的香氣,讓人難以忍耐,但是跟不認識的人坐在同一桌等吃飯,更難以忍耐。於是我跑到廚房問阿寬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他說我只要站在那裡從一數到一萬就可以,可是我數到九千五百八十三的時候,他就說可以上桌吃飯了。

 

原來把供品吃下去,肚子裡面真的會有東西在搖晃的感覺。

 

搖左邊、搖右邊、向上跳,結果在雙手倒立的時候,我吐了。

 

應該要有人寫一本飯後不能跑跳的書才對。

 

叫作綾波的狐狸非常健談,我們一起懷念起五百年前的風土,說到烏江我也是很熟的呢,那邊就是啟教會我「瘟疫」的村鎮。不過後來話題轉到奇怪的地方,她不斷向我諄諄教誨,眼角的皺紋要用黃鶯糞混合米糠,調和絲瓜水來敷;顴骨附近的斑點則用搗碎的蘿蔔葉汁每夜噴灑,……諸如此類。

 

曾經被獻祭的女孩十二,眼睛微微分開,膚色白裡透紅,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善良的比目魚。她說在海裡的時候,曾經夢到一團綠色的毛皮,向深海游去,所以她被推開,沖上了岸……

 

「綠色的毛皮!」我們同時大喊出來。

「裡面是不是有個女孩子?」阿寬問。

「那個……我一直以為是夢。」

「是姊姊!」

「河流總是會流向海……」

 

阿寬向十二解釋,他曾經有個姊姊,面臨跟十二一樣獻祭的命運,但跟她不一樣的是,姊姊從此一去不回,如果活著的話,今年也該二十五歲了。我在一旁拚命敲著腦袋,想著在哪卷書上看過凌香的蹤影,但謄寫當時,所有的殘影都疊在一起,我其實沒能夠看清楚。按照河蟲移動的習性來說,也只有游向海邊一途,雖然目前仍然沒有人知道,河蟲到底到海邊去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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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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