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22:魂降故里

2017/12/29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後來,我在海濱的角落,蓋了間小屋,獨自一人居住。

 

鄰居就是大嬸和十二,我每天都會過去煮三餐,再回到自己的小屋。

 

附近的漁村並不喜歡他們母女,因此對我也保持距離,這樣也好,我就能專心蒐集和寂滅相關的資料。

 

從早到晚瞪著殘餘的竹簡瞧,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不是任何我知道的語言,寂滅也不曾提及,這樣看下去,根本無法把寂滅救出來,但寂滅把我放在這裡,一定有她的意思吧,如果到處亂找,她回來的話說不定見不到我。

 

於是我除了不時看看不知所以然的竹簡,大部分時間都著魔似的趕寫以前在竹簡上見過的傳聞,關於山河的起源與過去寂滅不曾親口告訴我的點點滴滴,這些記憶多半殘缺不全,我又不免加添了猜測揣想,這樣下去,只會離事實越來越遠,於是每有雲遊的僧侶、道士經過村莊,便蒐集對方的說法,對現有的書冊增添註解,羿不單是射日的勇士,也曾在壽華之野射殺鑿齒。

 

至於故事或真或誤,單憑一己之力也無法盡皆考證。

 

久而久之,關於山河的資料越來越多,最後塞滿了整個小屋,我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所有擴建的空間也全給了這些不知是否有訛的資料。

 

鎮日埋首於古籍之中,纂寫現有的地理知識,卻忽然想到著手寫作的這本書竟沒有名字,之前都稱呼它為「竹簡」,但書應該有個名字才對,否則無法與其他書分別開來。左思右想,既然這本書所載皆是山水之事,那麼不妨稱之為──山海經。

 

山海經,記錄著綿亙山與海的歷史,是來不及言說的情感,正如寂滅教我的第一個字,那時無論是我還是書,終將腐朽並歸於空無,那個時候,寂滅與我將會重逢,無法在有生之年完成的,灰飛煙滅後才得以成全。

 

我會不斷地寫下去,為了重逢的一天,縱使相逢已相忘。

 

也許我只是自稱為了她寫作,才能逃避這個沒有人在等我的世界。

 

到頭來還是為我自己,這是我自己的願望,而我也知道這份願望有多重要。

 

這份重量確確實實是由我自己背負。

 

不把重擔交給神明,也不狂妄自大地背起別人的願望,最後反而讓別人重重地摔下。

 

我們都有願望,也都願意擔負起願望的重量。

 

學著直視自已的願望,無論那是多麼卑微偽善的願望。

 

想再見到寂滅一次,然後親口對她說那時沒有想清楚的話,就算見到面也不一定就說得清楚,那就一直說、一直說……不要放棄,不要再躲在「體貼」的背後,以為自己做了多大的犧牲,不逃避且直視寂滅那一邊究竟抱著什麼樣的願望。

 

就算不是我也好,但也不要偷偷做下什麼決定,我們永遠不可能心靈相通,所以請不要什麼都不說就為對方去做,那只是為了炫耀「我為你做了多少」,然後彼此背負對方的願望,願望越來越重,終於壓垮了兩人。

 

我只希望看見你笑,就算吃的不是我做的料理也沒關係,就這麼享受供祀不食人間煙火也好,如果這是你的願望。

 

我會站在這裡看著你笑。

 

所以,這樣就可以了。

 

 

背後的書堆突然倒塌,發出砰然巨響──

 

滿室灰塵飄散,伴隨著泛黃的紙屑落下。

 

啊~我的古文書,那邊都還沒看過呀,怎麼辦怎麼辦,說不定那正是寂滅和我之間唯一的線索……

 

書堆中好像有什麼在蠕動,突然張開血盆大口──

 

哈啾!打了一個大噴嚏。

 

眼前的生物長滿黑色瀏亮的毛髮,上面還沾滿綠藻水草,全身濕答答的。

 

紅色的眼睛散發出毀天滅地的怒氣──

 

「笨蛋阿寬!~~」脖子被緊掐著,胸口的氣透不過來,沒想到我這麼快就要去見你了……

 

不過這眼神、這姿態真是令人熟悉啊。

 

在這樣的狀況死去的話,也是一種幸福吧──

 

「為什麼又露出那種痴傻的笑容,見到我不是應該要更高興的嗎?!」頭殼被重擊,腦漿散溢出來,幻覺、幻覺出現啦!

 

「寂滅,是你啊……」

「不然你以為是誰!?」

「我以為這一輩子都沒機會再見你一面,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可是我快死了……」

 

這是夢嗎?我捏了捏自己,身上因為剛被毆打而感覺不到被捏的疼痛。

 

「你是腦子壞掉了嗎?我不在的時間你到底在做些什麼?」

 

鼓起勇氣,撥開她頭上的水草──

 

「咦?真的是你!!」腦筋一片空白,真的、真的是寂滅!就算是幻象也好,這次一定要緊緊地抱住她,千萬不要再讓她跑掉。

「真的、真的、真的是你啊~」抱著她不敢看她的臉,彷彿只要一直說就可以這麼說服自己是真的。

「是我、是我!我真的回來了!」是寂滅開心的呵氣聲。

「回來了回來了,你真的回來了為什麼可以回來你怎麼回來的?」看進她快樂的眼睛。

 

是、你。

 

兩個人面對面,還記得對方、願望成真、這一切都太像夢,一直說一直說這些日子以來,兩個人,現在是兩個人,以後也會是兩個人。

 

「你到底是怎麼回來的?」

「因為,我寫下了我們的故事。」

 

那一天的黑雨,是寂滅召喚來重寫世界的墨水,為了謄寫啟所創造的每一個角落,並盡可能地把大地全留存下來,但時間有限,海又佔了竹簡大多數的篇幅,最後只能把部分的海寫下來,剩下的一點點空間,用來寫一個男孩的故事。

 

「……我喜歡一個男生,他很好,很瞭解我,我喜歡他哭喪的臉、他安靜的表情、他認真寫字的手、還有被凍傷的手指……和他在一起很開心,不用擔心他會許什麼奇怪的願望,只要我乖乖吃飯,他就很開心──是一個普通的男生。」

「為什麼是普通這種形容詞?」

「因為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普通這個詞了,這我用得很精確。……謄寫的過程中我曾想過就這麼消失也還會再生,但和他相處的記憶就什麼也不剩了,所以我要留下一點線索,好讓我將來找到他,然後,在竹簡的邊角寫上『我』這個字。」

 

太好了,原來不是只有我這麼想,你也是這麼想的。

 

我們有著一樣的願望,這樣的話就能夠獲得幸福了吧。

 

「我一直在各書籍間旅行。……」

 

所以,在我蒐集一本又一本的書的同時,你也在書之外找我。

 

因為你賭我一定會留著水經注。

 

但現在的你卻不是從水經注裡出來呀。而是──詩經《蒹葭》,怪不得你身上沾滿了水草。

 

「因為,我迷路了。」寂滅臉紅地低下頭。

 

跟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完全沒有變。但衝出書之外的寂滅,是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算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活著,還可以看見你。

 

「這是別人送我的,我想說不定會有你的消息。」

「……我就知道。」寂滅甜甜地笑開了。

 

文字,是我們之間的羈絆,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也許我們的故事從山河的時代就開始,我連忙拿起案前的手卷,塞到寂滅懷中,山海經──是我漫長的情書。

 

「這麼一屋子的書終於有價值,因為你真真切切在我面前。」

「我……」第一次收到情書的寂滅竟然詞窮,卻又不認輸地說,「這樣的狀況應該說是顏如玉吧!」

 

是是是,你要這麼說也行,是神也好是顏如玉也好,都是我喜歡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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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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