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20:魂降故里

2017/12/25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望著無垠無涯的海濱,思索為什麼寂滅會把我送到這裡?

 

是為了我們未竟的旅程嗎?

 

如果在這裡找到姊姊,我該跟她說些什麼?

 

冬天在我未察覺到的時候過去,春天來得悄然無聲,但寂滅卻從此消失在世間。竹簍裡倖存的卷軸是我和她唯一的連繫,那之外什麼都沒有留下來。

 

如果現在真是在竹簡裡的世界,為什麼關於寂滅的線索一點都沒有?

 

人們只知道創世之神造光造水,卻沒有多問是誰將故事記下,是你吧?默默維持著世界平衡,卻從來不署名的女神。

 

書寫這個行為仍在人間流傳,但人們卻不知道自己已然遺忘的事實,以為記錄下來便能安心。

 

卷軸,這殘缺不全的世界,我們生活過的痕跡。

 

然而我也不免會慢慢地遺忘……向未來前進。

 

在那之前,必須做點什麼,如果這真是我所希望的世界,那麼必須要有你的見證。

 

竹簡上的字跡在記憶中仍清晰可辨,雖然有些地方已經漫滅,不過我打算就這麼回溯你過去的故事,不再向前,在你回來之前,待在這裡,像那夜在雪地一樣,不逃也不躲,等著你。

 

放棄了所有,不回去原來的村子,找不到姊姊也沒關係。

 

我將直視那樣一個沒有夢也沒有希望的世界,看見你究竟獨自背負了什麼行走千年,並在書寫裡,把你喚回來。

 

我不會再許任何願望來增加你的重擔了,這次,我要親自守護自己的夢。

 

 

「噓~~媽媽現在在家,所以我們要安靜點。」十二帶著我,躡手躡腳地爬進廚房的窗戶。

 

桌椅旁就放著我的竹簍,看來沒被動過。

 

「臭男人!以為從窗戶進來,我就不知道嗎?!」

 

金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樑,還有毛茸茸的耳朵,身高不及我的大腿,這是……真的是狐狸!救命啊~~

 

正待奪門出去,發現後無追兵,十二站在原地,狐狸則一臉意興闌珊。

 

「女兒啊,你真的要選這種沒用的男人嗎?」

「我沒有說我要選他,只是看他可憐就……」

 

為什麼我成為這兩人(?)調侃的對象啊,而且對手是一隻狐狸的話,我也可以徒手戰鬥!這攸關男人的尊嚴!當然如果貔貅在還是比較好逃命……

 

「叫我綾波就好。」

「……是昨天的大嬸嗎?」臉上瞬間多了三條血痕。

「綾羅綢緞的綾,波光粼粼的波。」

「真是個好名字。」我摀著臉陪笑。

「雖然你很臭,但我就勉強讓你住下來吧。」狐狸,喔不大嬸說道,但我沒有要住下來的意思啊,只要把竹簍還我。「為什麼來到這裡?」

「他說他也不知道。」這次是十二替我回答。

 

不過為什麼是母女,女兒卻沒露出狐狸尾巴讓我覺得很在意,果然年紀大了吧。

 

「就是不想說嘛,我們十二在外面陪了你一夜,你連一點實話都不願意說,女兒你瞧男人就是這麼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狐狸大嬸抬高了下巴瞟我一眼。

「連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慢慢說,反正我們多的是時間,也好久沒人來拜訪我們了呢,呵呵。」這個笑聲讓我有說不出的恐怖感。

 

既然如此,我就把上崑崙山的事交代一番,包括連我都不能理解的黑雨、寂滅消失一事都說了,雖然講得顛三倒四,但她們似乎還能接受。

 

「因為是我們所以才特別能理解你說的話,遇到村民的話你還是編套其他說法比較好,那麼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也沒什麼打算,就在這附近定居下來吧。」

「年輕人想要定下來啊,真是不容易。」

「還好,跟您比起來確實……」剛剛才乾的傷口又流血了,因為後半段的話企圖太明顯了嗎?

「再過去是個小漁村,不過不是什麼好地方。」大嬸這樣說。

「我只想找個地方住下來,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

「等那個女孩呀?」

「嗯。」

「那就睡我們家柴房好了。」

「呃,我想我自己搭個寮子,不然太叨擾了。」

「隨你,我還算不討厭你,有事的話來這裡就是了。」

「多謝。那麼我先去找點木材什麼。」

「斧頭或什麼工具就自己去柴房拿,記得要還啊。」這大嬸意外地有人情味。

「謝謝大~~綾波姊!」要感謝的話,就從稱呼做起吧,我是打從心底這麼認為的。

 

 

山,熟悉的山,漫溢著草的氣息,阿寬與十二在樹葉間的光隙移動。

 

春天到了,樹木卻紛紛落葉下來,蓋滿了獵路。

 

這座山很開心,金色的霧氣翻滾波動,白色的箭竹林花開滿山頭,阿寬的手臂也被箭竹紮紮實實刮了數十道細痕。

 

回家洗澡的時候,恐怕會痛得不得了。

 

但今日天氣晴爽,砍下的木材都乾燥強韌,阿寬揹著竹簍滿載而歸,回頭看十二也拾了不少薪材,但卻跟著他跑上跑下,手臂脖頸也都被箭竹刮傷。

 

簡直就像是毫無躲閃,就直接迎面撞擊箭竹似的。

 

應該要像兔子一樣,柔軟地屈身順著細刺走動。不過眼前的十二看來不是這塊材料,她在山上和在平地一樣挺身而行。

 

阿寬心想,而我認識的那名少女,大概會把箭竹全毀掉,省得擋路。

 

「你還好嗎?」阿寬出於禮貌地問起。

 

十二突然望向阿寬,阿寬呆了一晌,渾然忘了自己剛剛問了什麼。

 

「怎麼了?」

「我忘記要講什麼了。」

 

十二笑了一下,直挺挺地向前繼續走,阿寬落在她後面,才想起是要問她的傷勢。

 

「沒問題~~因為我不會覺得痛啊。」如果是逞強的話,這樣也太過分了,這樣把她帶回家,絕對會被大嬸罵的。

「會痛的話可以敷蘆薈,我晚上會弄一些,到時候再拿一份給你。」

「不用,我真的不要緊,你用你的就好。」十二的客套突然讓阿寬覺得生氣,為什麼明明是好意卻被視作強行侵入。

 

阿寬發覺自己反應過度,卻也同時了解憤怒的來由。

 

因為被視為「別人」,所以到死都不能麻煩對方,寂滅是這樣想的,所以才將心閉鎖起來,十二也不需要自己的照顧。

 

說到底,只有阿寬喜歡扮演父親的角色。

 

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習慣等寂滅一起吃飯,如果她不吃還會生悶氣,偷偷觀察她喜歡什麼菜色,不喜歡的就沒再做第二遍。

 

發覺自己看起來年齡比寂滅還大時,竟放心起來,因為此後只會繼續老下去,更可以順理成章地照顧寂滅,阿寬原本預測在有生之年都不可能見到世界終結,那麼最可能的結局便是自己先死去,向寂滅說再見。

 

那個時候,那個自己缺席的時刻,寂滅將會體會到自己對她有多麼重要。

 

實在太狡猾了。

 

應該當面說的,而不是逃避去面對這件事。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竟然忘記了呢?

 

忘了表達出我想守在寂滅身邊的決心,而讓寂滅一個人進去那個沒有夢也沒有希望的空房間。

 

──是我親手將她推進去的。

 

那個時候我也在旁邊,跟著她一起上崑崙,早就應該猜到她會做什麼,甚至發現她快消失的也不是我,而是貔貅先叼起她的衣領。

 

我以為自己終於鼓起勇氣牽起你的手,但卻是什麼都不敢說。

 

然而這再也沒有機會了。

 

 

──對不起!

 

 

「沒有關係。」十二繼續說:「因為我生下來就無感,沒有痛覺,不是你的錯。」

「咦?」阿寬醒悟現在身邊的是十二。

「沒有觸覺也沒有味覺,但幸好還能看能聽,這樣我就很知足了。」十二補充道。

 

回神過來,阿寬想至少幫幫這個女孩子,想說的話也一定要說出來──在來得及之前。

 

「這是親系傳承的病?」

「不是,你恐怕還誤會我是狐狸的親生女兒吧,她只是領養我而已。我從小就沒有觸覺和味覺,所以常常受傷,被欺負也不知道痛,連父母都不想要我,但生了也不好丟棄,終於在海神祭的時候有了機會,繩索縛了便推我下海,家裡還能得到一大筆賞金。但連海神都嫌棄我,把我沖回岸邊,村裡的人覺得我受了詛咒不敢靠近,家也回不去,就沿著海岸走,碰上了媽媽她才收養我。」

「我這樣的人,連山都不希望我死在這裡吧。」十二仰望被樹葉遮擋的天空。

 

請不要說這樣的話,但阿寬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為什麼自己總是一無是處?當然也不能自以為是地說「我了解」。

 

還是什麼都做不了,但又非得要說些什麼才行。

 

兩人走到了一處空曠的谷地,十二習慣性地抬頭仰望。

 

 

我們沉默地遙望滿天星斗。

 

真好啊,啟竟然創造出這麼浪漫的東西。

 

「星星是從哪裡來的呢?」比起神,星星大概是更遙遠的東西吧,沒有人接觸過,就連寂滅的竹簡也不曾書寫。

「星星,真的是非常非常遙遠的東西。」

「我們算是在俯瞰它們嗎?」

「也許喔。」十二答,也許這樣可以稍稍讓她想像置身在天空的感覺。

「神……究竟是怎麼想到創造這麼遙遠又美麗的東西?」我問。

「是因為不願將目光落在眼前的事物,才寄望於遙遠不可觸的星星吧。」十二回答。這樣一想,連我都不禁覺得啟很可憐。

「星星……白天到底都到哪裡去了?」我偏著頭想。

「傻瓜,只是看不到而已,星星一直都在啊,只是太陽的光太亮,讓我們忘記星星的存在。」

 

我笑了笑,很喜歡這個答案,因為,寂滅你也是吧?

 

像星星那樣,我希望你也在某處看著我。

 

雖然現在你那邊的光芒太過燦亮,以致我看不見你的存在。

 

但,我會等到黑夜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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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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