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16:遠神惠賜

2017/12/1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那一夜在森林相遇,她的臉也映著紅艷的火光,只是當時面無表情,現在的笑容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不協調感。

 

從來不做雜事的寂滅,最近開始做個乖孩子,這點應該早點注意到。如果問的話,也許她會跑走再也不回來,但就這麼放任不管,她一定也會不見,她說過世界終結時,她才會消失,難道世界已經從我們不知道的地方開始毀滅了嗎?

 

不管了,就問吧。

 

但問的話也許無法解決問題,不,應該說是絕對無法解決,因為我只是個凡人,問的結果是我自以為是地表達關心,然後說「沒辦法,還是得你自己解決唷」,這樣輕鬆地離開。這樣的話,到底幫了寂滅什麼忙?她就是不想看到我苦惱的模樣,才努力作個好孩子吧。

 

比平時更開朗、更積極……

 

「──為什麼要自己揹行李呢?」我盡量不著痕跡地問。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啊,都是自己一個人旅行。」寂滅仔細地剝除蕃薯皮,交到我手中,然後剝起下一個。

「最近實在太任性了……」

 

對你來說,我們相處的時光就只是「最近」,和之前獨自旅行的千年比起來,十年不過是一眨眼而已嗎?

 

「想減輕你的重擔。」可是現在的你,看起來一副快垮掉的樣子。看著寂滅,如果是平常的你看見我這種眼神,早就給我一頓拳打腳踢。

「所以,你不用擔心。」又是那張天不怕地不怕的笑臉。變成這個樣子──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偷偷被換掉了的寂滅,我怎麼可能不擔心啊?!

「──到底怎麼了?」

 

寂滅低下頭,好像是我害得她必須這樣做,可是我不是要你道歉啊。

 

「──為什麼會失去體重,為什麼要重謄竹簡,為什麼毀滅會失敗,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最後我還是對寂滅發了脾氣,可是我原本不是要這樣的,她所背負的已經夠沈重了。

「因為我想在你心中留下好印象,然後消失。」寂滅淺淺地微笑,瞬間劃分出清晰的距離,如果她不這麼做,恐怕就要哭起來。

「為什麼?」

「我和世間的羈絆太深了。」寂滅回答。

 

果然──我什麼忙都幫不上,甚至可以推測,雖然寂滅沒這麼說,我就是她和世界的羈絆,是她消失的原因。

 

寂滅從火中拿出蕃薯,卻絲毫不覺得燙手。

 

長久以來,寂滅在心中建造了一座堡壘,貯放那些恐怖的記憶,她記下山河的故事,讓祂們安心離去,獨自背負那些記憶的重擔,崑崙山的章節橫跨了大部分篇幅,崑崙是神居之處,但記錄卻慘不忍睹,寂滅究竟背負了多大的怨恨存活至今?

 

那些都是別人的故事,不要全都揹在身上啊。

 

我想這樣告訴她,卻也只是出自自私的希望。

 

希望她快樂、希望她可以獲得普通的幸福。但我所許的願望卻只是徒然增加她的負擔而已。

 

現在,她要用相同的堡壘,隔絕內在的風暴,承擔所有恐怖,只為了保護外在不受侵襲。

 

如果只有自私才能獲得幸福的話,我們就像羿與洛神那樣自私吧。

 

「這樣不行,」她回答我,「山與河溫柔地讓世界運行,難道要讓祂們從安詳中醒來嗎?就是因為自私才讓世界陷入混亂。」

 

可是……這樣一來,你永遠都沒有自由的可能。

 

「你還不明白嗎?你姊姊為了逃避父親的怨恨,選擇成為新娘,自私地丟下你和父親。」

 

不對!姊姊是為了讓我們活下去,才用性命換取金錢,你亂說,絕對不是這樣的!

 

「就算一年一度可以吃著烤雞,懷抱美好的夢想,但一年裡的其他日子全是飢餓、貧窮、被別人看不起,連親生父親都否定自己的存在,只想著逝去的母親。」

 

是這樣嗎?我、我從來都沒想過是這個樣子,姊姊從來都沒對我說過。

 

「你也是,你也為了逃避父親才出來旅行,來到我身邊。」

 

我…我是想出來找姊姊,把姊姊帶回去啊。

 

但是,看到河蟲包裹姊姊的那一幕,我就知道姊姊已經死了,為什麼還執著地追出來?比起死去的人,家裏的父親更值得我照顧吧。

 

但是我害怕,害怕父親死白的面孔,害怕面對沒有姊姊的村莊。

 

所以我逃出來了。

 

自以為體貼的我,這十年來不過是在為自私找藉口嗎?

 

「但是謝謝你,讓我做了一個幸福的夢。」寂滅輕輕地說。

 

她的心完全閉鎖起來。

 

我終於明白自己置身於黑暗之中。

 

 

之後,旅程繼續。

 

既然已經離開了家鄉,只能頭也不回地前往海邊。

 

姊姊還是有一絲絲的希望活著,沒見到河蟲之前,誰也不能斷定。說不定我還能帶著姊姊回去故鄉,父親說不定也還活著,……就算這一切都是我癡人說夢,我也只有這個夢能作了。

 

終究,我們兩人只是偶然相遇,而各自作著相異的夢吧。

 

寂滅和我仍一起行動,貔貅也馱著寂滅旅行,只是寂滅忙於埋首謄寫以前的故事,無暇抬頭和我說話,旅行的隊伍周遭常散佈從竹簡逃出的精靈奇獸。

 

我的記錄也持續做著,只是三兩句話就帶了過去,現在的我已經可以看見山河走獸最殊異的地方,並以精確無誤的字眼形容。

 

因為絕望而能目視世界的蒼白,察覺何處有闃黑之氣凝聚,那便是事物的核心。

 

但我卻不覺得能精確描述的能力有什麼好處,頂多就是幫寂滅在抄寫的時候,節省一些時間。

 

她手不釋卷,快筆毀滅殺從竹簡逃逸的小妖小怪,但還是跟不上浮出的數量。她已經連日不曾闔眼,雖然她總說神明不需要休息,但積留在她身上的墨水越來越多,整隻左腳都動彈不得,如果要從貔貅身上下來,我也必須攙扶她才行。

 

「──要吃點什麼嗎?」

「你吃吧,我已經沒有味覺了。」

 

這樣,我不管做了什麼菜都沒有意義了不是嗎?

 

味覺、嗅覺、觸覺、聽覺……最後連視覺都會消失,回到混沌裡面。現在拿筆的姿勢只是因為千年來的習慣,不然她大概也忘了該怎麼握筆了,寂滅笑著說。

 

這可不是可以隨便笑著說的事情啊!

 

那又能怎麼辦?

 

有一天,你也會聽不見我說話,看不見眼前的事物,那我又能為你做些什麼呢?

 

什麼也不必做。就像神靈一樣。

 

我對於神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在意的是你啊!

 

所以──從能做的事情開始吧,我們要去海邊,完成最後一個願望。

 

我不要什麼願望!我根本連眼前你的生命都不知道何時會到達盡頭,如果你可以永遠留在這裡,那麼我願意放棄追尋姊姊的下落。

 

如果開頭的句子很危險哪──

 

我看著寂滅淺淺的笑容,想著自己永遠也追不上神明,卻不知道那樣的距離,只要一個擁抱就可以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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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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