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15:遠神惠賜

2017/12/13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好~現在我們到了這座山,告訴我,你想到什麼?」寂滅決定一步一步來,讓身為人類的八歲阿寬也能成為和她一樣優秀的──文字使用者。

 

阿寬不知所措,深怕觸怒神明。

 

「好吧,那我告訴你答案。」

 

寂滅繼續說:

 

「因為這座山已經很老了,沒有生機,來的路上可以看到很多腐朽的樹木對不對?」

「嗯。」

「那這就是這座山最值得寫的地方,只要寫一個字就可以了。」說完以後,寂滅在阿寬的本子上寫了一個大大的「腐」。

 

這個字,預示了阿寬以後習字之路的艱難。

 

因為寂滅省略了太多細節,直接進入了高度概括的象徵系統。

 

幸好阿寬問了一個最基本的問題:「為什麼要學寫字?」

 

「為了毀滅世界啊☆」寂滅理所當然回答。

「所以創造出文字的人是為了要毀滅世界囉?」

「倉頡喔,他不是為了毀滅,他只是想記得發生過的事罷了。」

 

可以記得發生過的事,永遠不忘記,這樣的話就算姊姊不在~~不行不行,一定會找到姊姊的,總之不管怎樣自己都要努力學字!

 

「成功造字的那一天呀,天上下了粟米來慶祝,晚上鬼哭神嚎。」寂滅補了這一句,讓阿寬覺得每個字的背後都有恐怖的幽靈,不能輕易亂寫。

「那為什麼你要用文字來毀滅世界,不直接把大家殺掉?」

「用文字,大家會慢慢忘記自己原本有的東西,殺掉的話會有羈絆產生,那可是比死還要可怕的東西喔,你想知道嗎?」寂滅正待解釋一番,阿寬就摀著耳朵逃走了~~之後連續幾天,阿寬都夢到被文字追殺的惡夢。

 

一個月後,寂滅決定要驗收阿寬習字的成果,便叫阿寬拿手卷過來。

 

上面又點又圈又扭曲,但就是沒個像字的東西。

 

「嗯……我不是叫你寫字嗎?」

「這就是字啊,你看上面的圈是指我們中午在旁邊吃飯的湖,因為只有我一個人吃飯,所以只畫了一個點。」

「那這個字的意義是什麼?」

「我在湖邊一個人吃飯!」阿寬信心滿滿地回答。

 

寂滅忘了在習字之前,告訴阿寬字的意義是共通的,並非任意亂畫,雖然他不是亂畫,但從結果來說是一樣的。

 

「好吧,那從明天開始,我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教你。」

 

隔天早上,寂滅開始講解字源,因為她無法像啟一樣,創造一個村莊只為了解釋一個「疾」字。所以就在沙地上,拿著樹枝講課。但在完全抽象的符號裡,阿寬覺得自己快溺死了,又不敢問問題,更不敢說自己想尿尿,等到寂滅覺得吃飯時間到了,才飛奔去茅廁。

 

隨著身體的解放,阿寬看著明亮的天空,對比自己命運的黯淡,阿寬決定──再也不要讓寂滅來教字,自己還是去城裡去買本圖畫字典吧。

 

寂滅看阿寬勤勉學字就放下了心,但就算學完所有的字,如果不會用象徵,旅程永遠快不了,可惜阿寬一直聽不懂她的用心良苦,再這樣下去寂滅可能會先在竹簡寫下阿寬的名字,直到有一天,阿寬終於茅塞頓開──

 

兩人走到一處南北貨交易的市肆,魚的腥味、稀罕的香料、遊藝人的表演……在在讓阿寬目瞪口呆。

 

寂滅決定來個機會教育,看到這些美好的東西,「你想到了什麼?」

 

「漁獲、烤雞、滷肉、炸蝦、蘿蔔糕、天竺來的香料!還有……」

 

這根本不是想到,而是看到什麼就講什麼,寂滅已經到達不耐煩即將爆發的臨界點,「給我兩個字就好。」

 

「呃……真的只能兩個字嗎?」阿寬心想要選烤雞還是滷肉,但這兩個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難分軒輊。

 

「三個字我就把你寫進竹簡裡。」寂滅紅色的瞳眸透出無比的冰冷,阿寬知道如果講錯答案,自己就必須進到竹簡,變成文字的幽靈,怎麼樣都不想被厲鬼追殺,永世不得超生啊~~

 

彈珠遊戲、跳房子、自己最會玩的翻花繩、過年的烤雞~~再見了,阿寬閉上眼睛,準備迎接他的命運,啊!等一下,是烤雞才對。

 

「是烤雞!~~」阿寬無畏地說出他心頭上的摯愛。

 

寂滅就知道他會從中選出一個,早已備好文房四寶在旁伺候,全一股腦兒扔向阿寬。

 

石硯飛過阿寬額角,在遊藝人面前斷成兩半,所有觀眾轉身看向寂滅。

 

「難道你就沒有一點想法,那個詞可以概括你所有的歡樂與願望,只要一說到它,你就能喚醒當下的記憶,從顏色到氣味盡皆呈現在你面前,只要一把鑰匙,你就能打開回憶的大門,難道你這八年來全白活了嗎?~~」

 

不對,我知道烤雞是怎麼一回事,把薑蒜辣椒全塞進烤雞肚子,姊姊負責拍大蒜,我負責切薑絲,一年一度只有那個機會可以吃烤雞,因為我們家很窮,但姊姊現在不在了,沒辦法跟我們一起吃烤雞,所以,我該,怎麼稱呼那段時間?只有那段時間是不可取代的。

 

在寂滅的毆打下,阿寬喊出了:

 

「幸福──那是我和姊姊努力的總和,我們一起烤出香噴噴的烤雞,然後再去結凍的湖上玩,沒有人會來我們家拜年,但姊姊和我總會拿紅紙包著樹葉當做是紅包,我現在全都收在口袋裡,總共有八片,我希望可以收到第九片──是幸福才對!絕對是幸福!」

 

終於,寂滅想,眼前這個男孩用了一個太泛用但還算及格的抽象語詞。

 

很快他就會明白,一個符號是不夠用的。

 

寂滅起身,煉獄之門關上,市場裡的人們醒了過來,覺得男孩受到這樣的虐待很可憐,剛剛卻震懾於少女的怒氣,而不敢說話。男孩回到市場撿拾剛剛掉落的筆墨紙硯,市場裡的大嬸紛紛給他些小零嘴帶在路上,阿寬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並思索著除了幸福以外,該怎麼稱呼這個市場。

 

他摸摸頭,發現額角有乾涸的血跡。

 

 

阿寬學字漸多後,對寂滅的竹簡感到好奇,寂滅也無不可就借了給他,阿寬半猜半懂地知道各地的故事,但故事總是重複,山在等待誰,河不能停下腳步而越走越遠,故事到後來越加簡略,後來只剩一句話,甚至一個字,最後的字阿寬幾乎都看不懂,等到他把世上的字都學完後,才明白那是寂滅自製的字,問了寂滅之後才知道全是罵人的意思,雖然這麼說,阿寬還是很佩服寂滅精準的用字。例如:

 

「囧,光之村,終年永晝,居住其中的人閉眼走路,生活在光芒之中,卻和瞎了沒有兩樣。」

 

至於阿寬,還是用最原始的方法記錄,一件一件地記下來,因為這樣非常有成就感。寂滅覺得太曠日廢時,剛開始時在旁邊安靜等待,後來乾脆跑到不知道哪裡去玩,天快黑了才回來,阿寬則把這當自己的工作,渾然忘了記錄的本意與時間的流逝。

 

 

寂滅四處遊逛,尋找竹簡的蹤跡,都無什斬獲,捨下了記錄的工作,寂滅終於以普通的視角來重新看待身邊的一切,眼前的河有焚之欲,期盼著依傍的山發生大火,一口氣將祂蒸乾,即便如此,河還是有著清澈的水,穩定地從村莊這一端,流到那一端,安份地守護這塊土地──為什麼啟要創造這樣的世界呢?

 

水光接天,飛魚縱躍出一條靈巧的弧線。

 

麋鹿自草叢間鑽出,銅鈴大的眼滴溜溜瞪著寂滅轉,林間一響,又倏地跑走了。

 

生靈之於世間,輕若飄絮,人們哀嘆此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山與河的願望迴盪在世間千千萬萬年,卻只有寂滅聽見。

 

 

草叢碎動,一匹狼立於河岩之上,風吹動牠柔長的皮毛,殺氣突現──拓印!竹簡毫無動靜,剩下的竹簡無法發動攻擊?!但現在不是思索竹簡失效的時候,寂滅拔腿就跑,牠一躍而下往寂滅追來,沿著山路狂奔,連續跑了不知多久,狼以持久力聞名,這樣下去寂滅會氣力耗竭而死,必須在這裡一決勝負!寂滅手折桃木枝,定下腳步,既然竹簡不來,只好親力戰鬥,論鬥志,寂滅不可能輸給任何動物。

 

灰狼後腳一躍,前爪撲來,寂滅閃避不及,臉頰掛了一條血絲,這就是狼的速度──必須比他更快,寂滅欺身逼近,將桃木枝插入牠脅下,鮮血濺出,牠厲聲嚎叫,周圍竄出了五六隻同樣的狼,以寂滅為中心,逐步縮小圈子……會產生更多羈絆的啊──沒有時間猶豫,更快更有效的戰略在寂滅心中清晰起來,不等牠們出手便一手一隻,頸骨喀啦啦在她手中碎裂,一轉眼,身邊倒臥了七匹狼嗚嗚低鳴,因為沒死透。

 

殺,是如此暴戾之事,但為了活下去卻必須這樣做,只是短短數十年光載,卻必須在有限的生命裡烙下痕跡──這就是活著的感覺吧?

 

寂滅感覺好像做錯了事,只是為了一己之生傷害了七條性命,羈絆會在我身上留下什麼,而業報將不知何時反映……但這一切都與我無關,即便沒有這次襲擊,牠們的生命也會自然終結,就結果來說都是一樣的。一想及此,寂滅便釋然拿出竹簡,寫下「群擊」,希望這些狼安息。

 

牠們沉靜下來,漸漸變得稀薄、消失。

 

而我還可以寫,沒有失去神的資格,文字仍精確純粹,但用竹簡毀滅真的比雙手戰鬥來得平和不暴戾嗎?

 

我不知道。

 

但心底,浮現出一種輕鬆感,和萬事萬物無關的輕盈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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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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