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14:遠神惠賜

2017/12/1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離開崑崙之後,寂滅繼續漫遊世間,一逕東行。

 

紅蓮火焰延及的地方,不過是西方世界,且眾神逃竄,山河異位,連太陽都逃到了極東之處。──無所謂,沒有寂滅到不了的地方。

 

為什麼要逃呢?

 

連神也覺得許願的自己太醜陋了嗎?

 

失去崑崙山的世界,當時沒能削除的願望,如今在某處棲息。人的願望繼續流向神祇,神的願望流向更高的存在。

 

「喜歡我嗎?」竹簡問。

「……我也只有你了。」

 

世界上真的存在光是想起來胸口就會痛的吻,寂滅和竹簡這兩個靈魂同樣冷淡稀薄,從不奢望被誰拯救,因為誰都不可能治癒誰,所有被他們看見的東西,就只有消失一途。

 

他們只能輕輕地向對方說:我在這裡。

 

招搖,貪婪之山。

氾天,嫉妒之山。

登備,驕傲之山。

疏屬,憤怒之山。

……

 

 

「這些被稱為情感的羈絆到底是什麼呢?」

 

經歷上千年的旅程,寂滅才有機會問出這個問題,因為之前只急著前往崑崙的方向,根本沒想到要停下腳步看看這些東西。

 

「誰知道,感覺都蠻無聊的。」

 

竹簡非常沒有耐心,只要是從前發生過的東西,他都會連連催促寂滅寫快一點。

 

「這個我知道了啦。」「可以更精簡吧。」「不想聽。」

 

寫字者與被寫者,漸漸發展出概括的能力,怨、惰、貪、懼、……

 

寂滅揮筆,一座城鎮、一個國家就此消逝。

 

創造與毀滅,這只是神的遊戲,橫的字謎、直的字謎,該怎麼樣用最少的字描述最大的範圍,竹簡的身上遍佈文字與圖案,那是自遠古流傳下來的歷史。

 

當字詞不夠用時,寂滅便自創新字,後來,整部竹簡經卷上的字詞越加艱澀難解。

 

「要是別人把我偷走,也一定看不懂吧。」

「這樣我們就可以知道所謂的別離,那不是很厲害嗎?」

「那我現在馬上躲起來!」

「你又沒有腳,根本跑不掉嘛。嘻嘻。」

 

如果要寂滅為那個時候的他們下註解,大概就是「無畏」。

 

文字,將數萬年的故事以一句話概括。倉頡造字之初,便以武斷的力量換得知識流傳,只是今日寂滅以文字作為武器,甚至一字斬殺,不必見過當地山河。

 

竹簡成為世間最強大的兵器,但啟聚生寂滅之時,大概沒想到野獸襲擊的危險。偏偏寂滅除了能驅策竹簡之外,血肉之軀與凡人無異,即便恢復速度異於常人,但如果被虎豹吃下肚,還是得再次重生。竹簡不想等寂滅轉世,因為一聚合,就是上百年,現在的他連一炷香的時間都不願意離開寂滅。

 

 

如往常一般,原本翠綠的蒼巒化為光禿禿的枯地,這是山消逝的最後一刻──我和竹簡最喜歡的崩世光景,等風一吹來,這座億萬年的山便從人們的記憶中蕩然無存。但當我坐在光禿禿的山頂時,聽見一首輕快的歌謠,一個小男孩帶著魚竿前來,他輕盈的腳步說明他大概是妖精之類。

 

「嘿,這兒的山神大人到哪去啦?」

「祂不在這裡。」不知道為什麼,面對男孩的笑臉,總覺得自己無法跟他說出真相。

「真─是─人家等了三萬年,好不容易才帶了銀魚來找祂。」

 

周圍發出一股焦臭的味道,山內部的火焰大概快要延燒上來。

 

「我說,如果你不趕快離開,就會跟這座山一起消失了。」結果讓竹簡說了出來。

 

男孩一點都不意外,反而對我們說:「你們就是寂滅和竹簡君吧?」

 

這種下層的妖精,怎麼可能會知道我們的存在?

 

「是山神大人說的,祂很期待你們。」男孩的眼神閃過一絲陰鬱,「結果,祂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你們也沒有比較好嘛。」

 

他想激怒我們,但是這沒有意義。

 

「算了。」男孩從衣服的口袋中取出池塘,像一片薄紙一樣,打開、打開、再打開,池塘裡面是一條大如人身的魚,整身鱗片銀光閃閃:「很漂亮吧。這是我從滄海捕來的魚。」

 

海?那是什麼,我和竹簡都不曾聽聞。

 

──藍色的、殘暴而又溫柔,那是所有生靈的歸宿與源頭,會讓人遺忘一切……

 

男孩講到這裡,池塘已經從邊緣開始捲曲。

 

「如果你們看見靈山的山神大人,──」

 

如果開頭的句子,全部都很危險,竹簡說:「絕對不可能,被寫入我裡面的──」

 

「讓他說完吧。」

「看見靈山,請跟祂說──水妖精一定會去找祂釣魚,不管祂在哪裡。」

 

池塘被焚燒成一顆橢圓的水珠,一條細細的羈絆即將纏上我的指尖。

 

「不可以!」

「謹遵所願。」我答應了一個不可能被實現的願望。

 

男孩笑著,眼眶裡來不及落下的淚珠就這樣蒸發。

 

 

「羈絆,對於生靈而言是延續的動力;但對你來說,卻是致死之疾……」

 

 

「唱曲的姑娘吶,告訴我們外面的故事吧。」

 

因為這個十五歲少女的好奇心,我開始說起故事,墨黑的字跡化身鮮活的形象,彩色的妖精在天空中飛舞,山的氣味、水的流聲,一瞬間──全都回來了。

 

那些已不在的事物,竟脫離竹簡,在這群孩子們的腦海展開。

 

原來文字不只是毀滅的工具,它們像啟一樣,擁有開天闢地的能力。太諷刺了,我可是終結萬物生命的神明哪……

 

這種時候,應該要笑。笑是人類讓自己更強悍的方式。

 

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笑,只知道笑該怎麼寫。

 

剛來到村子的時候,看見像河豚的小男孩逼迫像昆蟲的男孩吃土,人類又不是蚯蚓怎麼能吃土呢?但那時河豚臉上綻放了真正的笑容,我懂了,只要逼迫人類做他平時不會做的事情,另一方就會笑,那這樣我也做得到,就讓人類來做神明的工作──用文字咒殺自己吧。雖然竹簡一定會責怪我浪費篇幅,但我還是把毛筆蘸滿了墨,遞出去。

 

小河豚嚇得幾乎要尿濕了褲子。

 

我好像有點明白笑是什麼了。

 

 

但是竹簡說,我身上的羈絆越來越深。

 

開始對這個世界好奇、答應自己無法實現的願望、期待自己本來沒有的東西……他怕不知道哪天醒來,我就消失了。

 

「欸,毀滅世界和毀滅我比起來,你覺得哪個難度比較高?」

 

我們都沒有忘記崑崙山上所發生的事情,但是遊盪在人間的這幾百年,竹簡和我都知道,只要我們想要,整個內陸都能夠寫入。現在不過是按照以前的習慣行動罷了。

 

「……寂滅,你還喜歡我嗎?」

「現在的我沒辦法回答,我只是知道喜歡怎麼寫而已。」

「如果要深究字詞的意義,那會是一片混沌,你真的要下去那一層嗎?」

「但要讓我相信並且說出來,至少得了解喜歡的定義吧。」

「那麼,從別離苦開始──那是一切情感的起源。」

 

對我而言,那個吻一如往常;但對竹簡來說,是別離的開始。

 

第二天早上,竹簡被少女帶走,我那時才明白別離的意思,但他還是留下了一部分給我,讓我能夠保護自己,因為沒有武器又不承載願望的神明,存在感將比人類還要稀薄。

 

 

我終於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在地上翻滾而不想著世界什麼時候毀滅。

讓我有這個機會作夢的人,是阿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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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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