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12:虛幻之春

2017/12/0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隔天清晨醒來,寂滅已經在外面的雪地上蹦蹦跳跳。

 

昨晚飛起來的字果然是夢吧?

 

「你早~~」寂滅強勁的招呼連遠方的雪壁都隨之崩陷,今天又要在茫茫的稜線上奔走,兩旁細小的河流和灰塵般的城市都顯得微不足道。

 

如果在這邊祈願的話,神明會聽見嗎?

 

在這樣連河流都隨之凍結的季節,旅行的沼澤也會暫時歇息吧,請一定要等等我們,我們很快就會追上了,姊姊,在那之前,我會緊緊抓住現在所有的一切,成為可以被依賴的人。

 

 

今天的信號也很吉祥。

 

節氣進入小寒,路上卻紛紛出現了不可思議的生物,原來這是北國的景致啊,透明的薄翅蜻蜓在空中飛舞,碧色鱷魚在冰川上緩步伏行,六足四首的儵魚自天空呼嘯而過,雖然是一處奇異的空間,卻讓人覺得無比安心,這就是神的國度嗎?

 

一隻小黑貓在雪地上和寂滅彼此嬉戲追逐,那情景煞是可愛。──我正要舉步前往,寂滅藉著風勢翻上貓背,雙手抓住牠的毛皮,黑貓往我的方向跑了過來,但那比例根本就不是貓,而是比熊還要大上好幾倍的怪獸啊!──我轉身就跑。

 

「從今天開始,貔貅就是我的座騎了。」寂滅扯著貔貅的耳朵,貔貅不耐地嗚嗚低鳴,我感受到牠與我有著共同的命運。

 

總之,我走在隊伍最前面,貔貅載著寂滅,就這樣前往下一個地點。

 

 

日正當午,又到了令人期待的午餐時間,其實我已經想好了菜色,為了慶祝我們認識十周年,就做寂滅最喜歡的鮭魚團子,配菜是冰上的河豚切片,調味的決勝點是昨天在雪地發現的脆草,爽口不油膩,飯後甜點就吃春天貯藏的桂花釀吧。之前因為追查洛水的關係,沒心思好好吃頓飯,現在雖然遲了兩個月,但該慶祝的還是要慶祝。

 

卸下行李,在山的陰影處擺出餐具。

 

「等下你就自己吃吧,我要去這附近巡察一下☆」寂滅說著就和貔貅一溜煙不見了。

 

雪山就算到了中午還是很冷,富有嚼勁的河豚肉好像在嘲笑我的關節,兩頰酸痛不已,沒兩下就飽了。

 

沒關係,晚上還有機會。

 

但總覺得如果我不主動跟寂滅說話,她就不會靠近我。

 

「晚上一起吃飯吧!我做了很棒的料理唷,有你最喜歡的~~」我決定一鼓作氣說出秘藏菜單,包準寂滅會感動地流下眼淚。

「可是我跟貔貅約好了今天晚上要出去玩。」寂滅抱歉地看著我,「下次吧,下次一定可以的。」

 

嗯,我的菜單也不只這一點,以後每天都可以慶祝,已經遲了兩個月,慢個幾天也沒關係,接著是過年,我們可以煮火鍋,每年都是這個樣子,這是難得連寂滅都可以參與的簡單料理,反正吃到生的她也不在意。

 

雪,落了下來。

 

要早點回來才好,貔貅會替代著我照顧好寂滅,讓她留在地面吧。

 

夜深後風勢漸大,有暴風雪的預感,寂滅卻還沒回來,如果現在提燈籠出去恐怕也會被立刻吹熄,況且她回來找不到人的話也很麻煩,下午不該放她出去遊玩……現在後悔也來不及,只好在洞裡枯等,想著最後一面卻是她抱歉的眼神,如果是開開心心的笑容比較好吧。

 

該死,為什麼我在回憶這種最後一面。

 

如果一柱香之內她不回來的話,我就出去。

 

但她在雪地發現我的屍體的話會很自責吧,結果我只是逞一時之快出去逃避自己的焦慮,因為無法忍受沒看見她,卻造成了更多困擾,這種時候她和貔貅和我獨自一人比起來,存活機會比較大吧,話說回來,她畢竟是個神啊──但會不會其實在某處等著我……

 

他們回來,終止了這一切混亂的思緒。寂滅雙手滿是擦傷的痕跡,是貔貅叼著她回來,貔貅進不了洞穴,蹲踞在洞口望著我,我伸手接過睡著的寂滅,她醒了過來認出是我後,立刻張大眼睛對我說:

 

「絕對~~沒問題喔☆」但手上的身體卻幾乎沒有重量,她自己又彷彿因為剛剛用力過猛而陷入睡眠之中,應該沒什麼大礙。

 

握著她的手,像昨晚一樣地慢慢回溫,但也許她本來就沒有溫度,只是我一廂情願地勉強她要有人類的溫度。

 

風雪漸大,接下來幾天她都不會離開我身邊了吧。

 

 

「嘿喝!放假也不要忘記大掃除喔。阿寬你這隻豬要睡到什麼時候?」寂滅扠著腰俯瞰我,這就是天堂的姿態吧,讓我再多睡一點。

 

接著脊骨感到一陣刺痛。

 

「就算是不能出去,也要找點事做。」

「這種鬼天氣,睡覺就好了。」只有剛睡醒的時候我敢跟寂滅頂嘴,但再睡下去可能這輩子就醒不來了,只好坐起來聽聽寂滅有什麼高見。

 

她手上的傷還沒好。

 

跟之前胸口的箭傷一夜復原的速度比起來,似乎有些慢了。

 

「你呀把之前記錄的東西重謄一遍,那些紙都快要被蠹魚吃光了。」這麼說來,那些泛黃的紙真的看起來一碰就要碎掉的樣子。「還是,你比較希望我來做這件事?」

「好啦,知道了知道了。」我把筆硯拿出來,再去外面拿雪呵融成水,邊閉著眼睛磨墨。

 

寂滅看起來也在重謄什麼,更精確地說,是把竹簡上的字吃進嘴裡,再從手指流瀉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

 

她停下吃字後,口齒不清地說:「這樣比較快,如果一個字一個字寫的話會來不及。」

 

「來不及什麼?」

「找你姊姊啊。」這兩者有什麼必要的關係嗎,但看寂滅這麼忙碌就算了,畢竟我也不可能用同樣的方式抄寫。

 

以人類來說,能幫得上寂滅的,也許就這麼幾頁了,如果連這些東西都消逝的話,自己就真的是一無是處,於是我連早餐都不吃,直接重抄以前的手卷。

 

以前寫的字還真是醜啊,畫的圖也幾乎不可辨識,想到這就覺得好笑,雖說寂滅一口答應要教我寫字,不過寂滅暴躁的個性根本沒辦法好好坐下來教,最後我只好經過大城市時買本圖畫字典自己學。

 

 

「吶,阿寬。」寂滅的工作好不容易告一段落。

「要吃飯了嗎?」

「不是啦,我說如果可以讓你實現一個願望,那你想要什麼?」

「當然是找到姊姊!──咦,你不是不負責實現任何願望的神明嗎?」

「因為竹簡開始拒絕我了,動作要快一點。」

 

原來寂滅吃進去的字,不完全能寫上竹簡,有些部分沈澱在腳趾,所以她的左腳拇指已經不能動彈,該死,我怎麼會這麼晚才發現。她無法預測接下來竹簡毀壞的速度有多快,那一夜四散的字詞並不是夢境,而是從竹簡脫落的記憶。那些反常的蜻蜓、鱷魚、儵魚……還有貔貅都是曾經被刪除的物件,現在都一個一個冒了出來。

 

「我大概找不回竹簡了,既然這樣,幫你實現一個願望也好。」

 

她輕輕地笑了,現在的她已經完全沒有體重,可是我不要你就這樣消失!

 

「你不是永世長存的神明嗎?就算我老了死了,你還是會在的對吧,告訴我啊──」

「你知道嗎,羈絆是不可逆的。」寂滅對著冰雪飛舞的空中吐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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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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