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故事11:虛幻之春

2017/12/0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在雪地裡趕路特別辛苦,因為要揹著行李冒風前進,腳又會陷入軟綿綿的雪裡,光是抬起腳就很困難,寂滅倒是沒這種困擾,每次她都走在前面,大聲責罵我這個廢柴,有本事她就自己揹那些重得要命的竹簡啊!

 

當然我只是心裡想想,如果她真的丟下我,我可能花一輩子都追不上她的腳程。這就是神跟人的差距,冬天的時候我就會感受到這殘酷的差別。

 

她在雪地裡只穿著一件淺蔥色單衣,那單衣在冬日裡看來格外奇異,就好像置身在虛幻的春天,撲著薄翅的寂滅飛向山頂,一陣強風吹來,寂滅倒退了數步,哼誰叫她活該跑這麼快,不過……等一下──她滾成一顆雪球,以拔山倒樹之勢而來,速度越來越快,砰!

 

我被撞倒了。

 

「你怎麼不閃開呀,要是晚餐沒了怎麼辦?」明明自己錯在先,竟然還指著我罵,而且為什麼是關心晚餐,不是關心我啊?!往後一看,後面是懸崖,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幸好我被她撞上,不然恐怕她就這麼掉進山谷了。

 

「這樣吧,竹簍換我來揹,你拿你自己的東西就好了,我真是善良體貼的神明大人~~」寂滅揹起竹簍,若無其事唱起可怕的歌曲。

 

「喂,別那樣跑,走我後面就好。」本來想嚴厲喝止她,不過看到她鼻尖沾著殘雪的樣子不禁噗哧一笑,被風吹倒這種事實在是太蠢了。照這樣的速度穩定走下去的話,天黑前應該可以到達背風區。

 

寂滅安靜地跟在我背後,路上難得地順利沒分心,雖然說是神,也不知道她剛剛有沒有受傷,回頭的時候,我嚇到了──她一如往常神色輕鬆,背後只有我一個人的腳印。

 

過去幾個冬天,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那時候寂滅變輕並不是錯覺,她真的在變輕,所以才會把行李要過去揹──這笨蛋,以為我沒發現嗎?!在她身上,似乎發生了不尋常的事。

 

她不說的話,我永遠不會知道。

 

但越逼問的話,這傢伙越不會說。

 

至少洞窟裡很安全,她不會被吹走,我只能這樣想。先把洞窟裡的雜物清理一下,撢除蜘蛛網,如果裡面有冰封的骨頭拿到外面安葬,再鋪上乾草,這樣睡覺會比較暖和,煮飯之前要先去撿柴生火,有這麼多事要做,但通常這種時候寂滅就只是坐在洞口,看我忙進忙出也不動手幫忙。

 

「又不是我要用到。」她一定會這樣說,「你做就行了。」剛開始跟她旅行的時候,我們什麼也不鋪睡在泥濕的地面,半夜河流上漲寂滅照樣睡在水裡;沒有打獵採集的習慣,我餓著肚子卻什麼都不敢說──崑崙山不是一天造成的,往日種種造就了今日的我~~這麼一個可以在半個時辰內佈置好完美營地的真男人!

 

「我出去撿柴~」寂滅竟然說出如此感天動地的話,在即將落雪的冬日傍晚破天荒自願撿柴,但考慮到她隨時可能會被吹走,我還是拒絕了她的好意。

 

她傷心地在地上挖著洞玩,我回頭的時候洞已經有一尺深,快可以把她自己埋起來了──再挖下去的話,整個洞穴可能會崩塌,我只好帶著她出去撿柴。

 

入夜前的風勁強烈,必須側著身走才不致仆倒,但這樣一來能替寂滅擋的風便有限,寂滅不但撿起了柴,連石頭都扔進了竹簍裡,想必是為了增加重量。

 

回程時,天急遽地暗了下來,慢慢走恐怕回不了營地,寂滅靜靜地跟在我身後,我卻擔心一回頭她就不見了,今晚無法回到營地也沒關係,只想確認她會一直在我身邊,牽起她的手,那溫度──比雪還要冰冷,但我一毫一秒都沒有遲疑,這次,我確實牢牢地抓住了。

 

回到營地後,寂滅的溫度已經恢復正常,我的手卻有些凍傷而無法靈活運刀,幸好烤野兔只要割幾刀,塞進佐料,再轉變烤火面向即可,不需要太精巧的刀工。寂滅慢慢添著她揀回來的柴,看起來對今天的成果很滿意,她還湊近去聞冉冉上昇的煤煙,燻得整張臉都黑掉了。

 

走了一整天,我們早早入睡。

 

半夢半醒間,寂滅點燃了油燈,低頭在抄寫些什麼,忽然──竹簡上的字脫離書面四處竄飛,佈滿整個洞穴之中,連我的身上都爬滿黑色的蚯蚓越來越多,寂滅起身橫擋洞口,一些字撞上她因此黏在她身上,有些則趁亂逃出洞穴,不知去向,一時之間眼前漆黑無光,就算拚命張開眼睛也還是什麼東西都看不見。

 

太累了,我又沈沈睡去。

 

 

「喜歡寫字嗎?」

「喜歡。」

「喜歡我嗎?」

 

我這才抬起頭來,看著眼前說話的男孩子。他笑嘻嘻的,頭髮的顏色和一般的人類不一樣,也不是啟的銀白色,倒是跟手上的竹簡一樣是茶色的。

 

「喜歡。」

「每次你都這麼說,嘻嘻。」

 

男孩這麼說,可是我跟他是第一次見面呢,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眼前的對方和我有些關連,但啟說我是不會忘掉任何東西的。

 

「當然,因為你是萬物的歸宿,而我是你的守護者。」

 

他說,從我第一次重生,到第二次、第三次……竹簡一次又一次在旁邊守護著我。起源是空無的我,從願望第一次破滅的那一瞬間,我就存在了,那是被人們稱為「死亡」、「毀滅」、「終結」……等等各種不同的名稱。

 

但是神是沒有名字的。任何名稱都不足以指涉全部的我,但任何已存的字彙也都指向我,因為萬物都有毀滅的時候。

 

由啟所創造的,由我終結。

 

這是世界運行確鑿不移的道理。

 

直到倉頡造字,在原本存在的世界,另創了一層世界,事物皆有對應的字詞。那些原本有個性、形狀、姿態、氣味的東西,變成了一個字,狗、貓或是其他。剛開始人們歡欣鼓舞,但天庭與鬼魂都知道,這是不幸的開端,人們將以為字詞能容納一切,便忘了種種無以名狀的東西。

 

此時,啟卻拊掌笑說:「真是個好方法。」

 

創世之神──啟,混沌之中覺醒的唯一存在,將管理世間的職責交給崑崙天庭之後,就雲遊四方。聽見了倉頡的發明,啟把在各處的小小死亡累聚起來。

 

「而那就是你──寂滅。」

 

這種力量太過強大,就像宇宙創生後無法停下,毀滅的力量也很容易消失,而把這些記憶載入竹簡,便是我和他兩人的職責。

 

「吶,我不在的時間你都在做些什麼呢?」

「等你重生。」

 

所以竹簡上才有些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但字跡又確確切切是我才寫得出來的。

 

「不要緊,這些事我會慢慢跟你說。」

 

之後的時光,竹簡向我展開過去的世界,我在他身上寫下經歷的現在,竹簡每次都要確認我是不是最喜歡他,那還用說嗎,因為你是這樣地喜歡我,那我就會這樣地向你需索,就像時光推移,不回頭的河流……那麼自然而然。我們的吻發生在兩人中間,誰都不知倒是誰先發動的。

 

「喜歡我嗎?」他問。

「最喜歡了!」

「你不可以喜歡其他的人喔。」

「當然。」

「那我們打勾勾。」男孩伸出小指,「我們要一起毀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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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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