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專題|無法取消的指定席──我的家庭劇院

2019/10/10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大哥的電影實驗不知道是從哪一年開始的,當我意識到的時候,這件事已行之有年,我,我們,早就都在裡面了。
最初只是為了填滿。
家裡人通常只在春節與清明見面,即使一年只有兩會,也未必都能全員到齊。生活的長期斷裂讓彼此鮮有話講,眾人背過身如板塊變動,逐漸從縫隙推擠成峽谷,最終沒入海裡,成為無光世界的一道深溝。
團聚代表吃飯,吃飯代表忍耐。在久無人居的南部老家,別說網路,連電視都沒接天線,年夜飯如幽闇深海,家人是一群不帶水肺的潛水員,拼的是誰氣長。在智慧型手機尚未發明出來拯救世界的那個年代──餐刀切割瓷盤,筷子墜落地面,湯勺從深鍋裡舀起蛤蜊的硬殼──這些就是海面偶爾浮出的氣泡,啵。啵啵。啵。
「我們來看電影吧?」慘烈情況終於在某年有了改變。
晚飯前,大哥從後車廂抱出一台 DVD 播放器,他左手夾著一盒影碟,面露微笑,晚霞在他背後隱隱發出神聖的星芒,那是超級英雄誕生的瞬間。
然而救贖之路亦是荊棘之路。和父母看電影,就如同帶父母去旅行,父母是光,影子總在靠近光源時被放到最大,即使把自己折疊到最小最小,仍免不了要生出牴牾。譬如永遠對不上的笑點,譬如在你欲淚時家人呵欠,譬如床戲──我以前從沒發現電影裡有那麼多床戲。首映會並不成功,要選出一部適合闔家觀賞的電影,遠比大哥想像中來得困難。但有總勝過沒有,往海面拋擲之物,無論激起的浪花大小,總代表對空洞的一些填補,電影是大哥手心緊握的石塊,他是現代的精衛。
《記憶拼圖》藍光封面/IMDb
大哥是個電影愛好者。這麼說可能會褻瀆到許多真正熱愛電影之人,但在我的寬鬆定義裡面,凡是比我願意付出額外代價去看電影的人,無論那代價是時間或金錢,我都會說他是個電影愛好者。除了朋友邀約,或是限定地點播映的影展,我鮮少主動踏進電影院。在怪獸片以外,我很少有什麼非看不可的片單,許多大熱的電影,都是等下檔後,在健身房與飛機航班之間補完。大哥則不一樣,他有自己喜歡的導演清單,熟知每年的奧斯卡入圍影片,並且擁有一大箱藍光 DVD 。好吧,我知道聽起來還是很弱,但對我來說夠了,他就是個電影愛好者。
身為一個電影愛好者兼選片師,母親是大哥最大的難題。就像廚師的大敵,往往不是味覺敏銳者,而是好惡難察的顧客。當你問他要吃什麼,千篇一律的「隨便」、「都好」,但侍者撤下來的盤子裡,總有無法忽視的剩餘,那是對廚師尊嚴的挑戰。母親是可以一口氣追完一套韓劇的那種人,十幾個小時不眠不休。但電影,不知為何,她從不能好好地專心看完。於是每年兩場的家庭劇院,逐漸從投石填海的遊戲轉為一場新藥試驗,每次投藥後的等待,彷彿都是在作用與副作用之間的一場博奕。
大哥似乎是諾蘭粉。在母親宣告看不懂《記憶拼圖》後,他又搬出諾蘭的《全面啟動》企圖扳回一城。這次母親相當融入劇情,直接在沙發上睡睡醒醒,反覆進入不知第幾層的夢境。後來又嘗試了《頂尖對決》和《蝙蝠俠》系列,收效仍十分有限,他最終放棄了諾蘭的作品,這決定不可謂不明智,說實話,我並不想和母親一起看《敦克爾克大行動》。
《敦克爾克大行動》劇照/華納影業
此後幾年,大哥手上各種經典系列諸如《魔戒》、《星戰》、《神鬼認證》,乃至於宮崎駿的動畫,全數票房慘淡。某年在放《大賣空》(我猜選這片是因為母親是會計背景,且同時有玩股票)的時候,母親甚至偷偷拿起手機看起了韓劇。
一般的電影院有各種明文規定,或是訴諸道德的觀影默契,但在家庭劇院裡,一切皆被允許。可以沒骨頭似地倒在椅子上而不覺難堪、大聲聊天或講手機、先查了劇情再爆雷、甚至一邊吃著麻辣火鍋和臭豆腐(這個好棒),唯一不能做的,就是離席。當你在外邊電影院裡看到一部很糟的片子,你可以──雖然這麼做有些失禮──直接走人,你可以隨時為自己人生的每個決定喊卡。但在家庭劇院裡,不行。你已經回家了,還能去哪裡?這裡一旦開演便不得離場,你是觀眾,同時也是演員。
私以為,人際社交成熟的標誌之一,就是對距離的判定趨於精準,不容易再誤蹈他人邊界之中。穿越他人私域,那是冒險,滴入燒杯的試劑當然可能產生發明,但更多是爆炸。即使後來退出了,曾經進入與被進入者,心裡都難免異樣。
《大賣空》海報/IMDb
曾經我撥了一通電話給同學李,電話的那頭是一把甜膩柔軟的女聲,說:「喂~」李是萬年單身宅(李,抱歉),女聲只可能是他的姊姊。換李接電話的時候,他說:「抱歉,我姊超假掰的。」(接著背景遠遠飆過來的是她姊幾句台語髒話)
這就是家庭,身處其中就會被剝奪所有的私領域的可能。看電影的時候,除非意外穿幫,否則外人所能見的,就是導演鏡頭裁切出來的一方天地。但家人不一樣,家人生活在你的片場。他們知道你的西裝底下只著一件短褲,知道你濕潤的眼眶裡流動的是 20 支 150 元的人工淚液。被家人看見的人生,是沒有特效的綠幕版本。
在那些不受母親青睞的電影之中,我最喜歡的是節奏明快的黑色喜劇《終棘警探》(Hot Fuzz)。片中的警察丹尼是個槍戰電影迷,片子的最後,他的父親犯案後企圖逃離現場,丹尼猶豫再三,終究無法對著父親的背影扣下扳機。他最後舉槍向上,一邊憤怒的吶喊,一邊向天空擊發所有子彈。
《終棘警探》劇照/IMDb
我好愛那個畫面。丹尼過去對《驚爆點》裡基努.李維的無數次模仿,在現實來臨之時,似乎都成了生命的預習。電影成了他人生的預言。
今年清明節前夕,當我訂好返鄉的車票與住宿,大哥卻說他公司臨時有事,不能回去了。我以為他始終會是任勞任怨的精衛,這次他卻做了逃走的薛西弗斯!
人未齊,但劇院不能停,臨危受命的我,最後挑了《一屍到底》。
母親對好萊塢無感,《一屍到底》既是日本電影,又適合多人觀賞,在爆笑情節裡有著家人情感的和解,完美!我覺得十拿九穩,畢竟在推薦過的朋友裡,沒有一個不對劇情拍案叫絕。
只播放了十分鐘,十分鐘。母親在第一隻殭屍出場時就站了起來。
「哎唷!這好可怕我不敢看。會做惡夢!」
然後,就直接,回房了。
是誰說家庭劇院不能離席的?看著母親離開的背影,我聽見自己向天空瘋狂開火的聲音。

【釀電影】2019 年 9、10 月號
【釀特務】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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