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強 #02

2019/11/08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趙大強

趙大強平時的工作是行政職,整天坐辦公室,有多到讓他不好意思的時間可以做自己的事。

因為待的是人力分配未定的新公司,雖然大強應徵的是行政職,但他也兼職當小編,偶爾幫忙做簡單的臉書廣告投放設定。
趙大強平常的工作內容,是幫忙傳達事項;從茶水到公文以及同事間的閒言閒語,都在他的守備範圍內。然後就是撰稿、編輯還有簡單的製圖,寫有一堆表情符號的廣編文。有時候他也跟著主管出外洽公、訪談可能或即將的合作對象。因為總覺得領乾薪很不好意思,趙大強手邊沒事閒得發慌的時候,他就會跑各部門詢問有沒有需要幫忙的事。

就這樣,趙大強意外地有著多重但又不深入的各種技能,包括應對難以討好的主管到神乎其技地使用Office系列軟體。S跟M裡面他覺得他大概是M,而且絕對是很強那種,英文要用粗體而且一定要大寫,像這樣──趙大強是個M
忙起來的時候,趙大強可能連中午放飯的時間都不會離開座位,而是到下午兩三點才去附近買個綠逗薏人和它隔壁的吳師傅東北大餅果腹。
好像被壓榨了?趙大強想,在某次他自己跑去接了額外的工作又突然被主管派了撰稿的工作以後,他覺得有點糟糕。不過工作都是自己接的,接了就要做完;他是這麼想的。
早上九點打卡進公司,五點是表定的下班時間,可以很閒的趙大強平均在大概傍晚六點離開公司。其實工作滿半年就可以不打卡,取得在家上班的額度;但趙大強工作為的就是強迫自己離家,所以,自從他可以在早上九點之前的八點多,完成一小時的通勤時間來到公司,他便決心就算加班也不待在家;他也曾經真的假日搭一小時的車來公司打稿。他覺得自己真是無聊,但又覺得早起的習慣不錯。
一開始還跟他有點不合的人事主管和帶他的主管,先後在兩個月和三個月之後和趙大強變成了無話不談的夥伴──通常是他們說,趙大強聽。趙大強從不在外面說自己的事,他覺得是外面的地方就是外面。比方他家之外,比方他的心臟以外──包括他自己,都是外面。

很久沒聯絡的朋友突然捎來消息,他突然有點想家。
他想那個在臺中的家,不去想那個在桃園,讓他逃了兩次現在依然逍遙法外的地方。趙大強曾經說過,如果他變成殭屍,會徘徊的地方就是他讀的那間大學。
那時候他在看Dawn of the Dead,1978的那個,是課堂的指定電影。喜睡的室友從趙大強背後的上鋪爬梯子下來,慵懶地撓撓他凌亂溫順的長髮,走到趙大強身後,問他:「你在看什麼?」趙大強拿下耳機,說他在看殭屍片。那時候的片段好像是暴走族殺進購物大樓之前還之後,總之殺來殺去,假血噴得很認真。室友說,是嘛,真有趣。
其實他和那個室友平常甚少交談。兩人活在同一個空間,但生活各自錯開,眼神也鮮少交集。同系卻修幾乎完全不一樣的課,周遭的溫層似乎也鮮少交疊。
「好看嗎?」室友問。
還蠻好看的。趙大強回答。「電影的設定,變成殭屍的人會徘徊在他們身前有留戀的地方;也就是他們心心念念的地方。結果都跑來在百貨公司,真是超諷刺的。」超級資本主義又現實,過了四十年還是不衰啊這部電影。
「那假如你變成殭屍的話,你會去哪裡?」室友好像對此設定很感興趣,興味盎然地問。
趙大強看得出室友小君在期待某種回答。他沒有多想,直接就有答案。

「我覺得我會在我們學校吧。」趙大強說完,心裡有一種油然升起的悲哀,使他苦澀不能自己。悲哀像溫熱的油湯那樣逆生長,一滴滴沿著他軀殼內裡的壁面往上竄爬,很慢卻很確實。
他的臉可能變得跟屎一樣,因為他的小君後來就被薰走了,帶著他的訕訕然和與之不矛盾的從容和自在,用廁所去了。
朋友說認識了一個女孩子。他一看到朋友的訊息跳出來,立即想到的不是與他相關的回憶,而是「學校」以及學校帶給他的感受:恐懼。
在多重壓縮以及蒸餾變形以後,所有的反胃噁心以及排斥厭惡,促成了趙大強兩次的離開學校。母親的願望使他回歸校園,母親希望他至少畢業拿到大學文憑。說是這樣說,其實他才什麼狗屁都不管。趙大強什麼都不想管,但他也有點希望他能把書唸完,而且他後來還造孽雙主修,把事情弄得更亂。雙主修這件事也不是完全沒好處:可以延畢的時間因此被拉長了,他可以猶豫逃跑更久。他不打算回學校了,也不想處理,他想擺爛讓需要被處理的自己腐化分解。即使他知道不處理的事情,最後落下來只會砸得自己更痛。

趙大強打開一樓鐵門,走到公寓三樓,再打開一層鐵門進到陽台,脫下鞋子通過狹長的廊道,進到和他人合租的房間裡。寬敞的房間裡有兩張床和一張書桌,幾個書櫃、小櫥子,還有冰箱跟小電鍋,衛浴間在他的床旁邊。聽說廁間離床近不好,但沒差,他要搶這個緊鄰唯一書桌的床。室友不常回來,房間空空的,但是溫暖。趙大強的桌燈開著,室內微黃而昏暗,好像在孵某種透明的蛋。

趙大強在床上躺了下來,蜷曲著身體,像在小學沙坑裡意外挖刨出來的雞母蟲一樣變成半月形。不過因為他有長腳,而且有點長,所以他的半月彎還多了個「ㄑ」形。
「蜷曲的日子也是我的人生」。

《蜷曲的日子也是我的人生》。趙大強突然想起這本書,他沒看過,但他記得整個索引:博客來 >中文書 >心理勵志 >個人成長 >人生規劃/自我改變 >商品介紹。他只是某天逛博客來時恰好看到。

作者叫做金蘭都,韓國人。譯者叫作葉雨純。出版社是圓神。出版日期2016年8月1日。
他記得當初一瞬間把人家的名字看成金都蘭,因而錯愕了一下。趙大強真是失禮。
他記得他覺得譯者的名字很好聽;出版社的名字像是圓圓的神,能夠帶來幸福。會覺得譯者的名字好聽,大概是因為讓他聯想到了一個大學同學,像雪地裡的狐狸,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半月牙,有點狡黠的可愛。

「學校」。趙大強的身體正常運作,關於學校的聯想讓他的頭隱隱作痛了起來。「想家」。
趙大強的媽媽雖然不說,但是他看得出來她有多失望,關於她如何在好不容易說服兒子回學校以後,又看著兒子帶著雙主修的殘業回到家來。趙爸爸是做工的人,他沒有特別贊成或是否定升學這件事,但是他絕對支持兒子去工作;如果他的好兒子不打算把花了他一大堆辛苦錢的書念完的話。
「人活著,快樂最重要。」趙爸爸常用他地道的台語說。
「不要顧慮我;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也不用想著以後要回來養我。」趙大強的媽媽說。
「怎麼可能不顧慮你啊!」趙大強在心中大喊,一些微弱的聲音土石流瀉出嘴角。怎麼可能不顧慮你啊。
夜晚回家,父親半夜起床如廁時的嘆氣和搖頭;母親期待但又不說的眼神如灼。他整個人因為賦閒在家而變得前所未有平靜,卻因為自己不得不在意的一些事變得混濁。
他終於出門(離開以家為軸心徒步方圓半小時以內的範圍,那個範圍,又稱趙大強共榮圈),暫且給了自己20封求職信的額度,上台北面試了兩三間公司、窩居在朋友的狹小潮濕又陰暗的寓間。終於在並非石沉大海也非友善統一的回應中,趙大強打撈出進得去的公司,輾轉到他現在待的這間公司。其實,面試了幾次下來,只有這間公司錄用他。定不下來的,從來只是他自己。
有人要自己,自己是被需要、可以用的:說起來可能有種蒼涼的手勢在背景裡浮現,帶著一種褪色的笑,卻是真切幸福又苦澀的事。
趙大強的臉上開始流下水來,透明的毛毛蟲輪番接力,在他的臉上競賽蠕往下巴,及床。
他想起那個最近認識了一個女生的朋友,曾經一臉受不了地說:「沒有人有義務要照顧他人的感受好嗎?」
他已經很久沒難過了,很久沒有真正的感受了,沒有真正的笑。
那個朋友說他期末考卻跑到新竹認識女生的時候,他「呿」地笑了一聲,但那是傻眼的笑。那個朋友常常讓他這般無言。
大概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好起來,卻從來不熟;也大概因為他們都試圖登出這個被強制登入的人生,才有不熟之間的交集。他們都想要Offline,卻恆常Online。
做一些折磨自己來尋歡的事:糜爛的夜生活,喝酒、抽菸,四處跟不認識但看對眼的人回家睡一晚,可能有做可能沒有。可能戴套可能沒有,可能吸粉可能沒有。只是希望快樂,但希望總是變為失望。
他還曾經試過一直不睡覺來看看這樣會不會早晚死掉,最後還是每次都睡著了。不管是3點、4點,還是6點的時候。他明明記得自己睜著眼睛,卻突然又再一次睜眼,已經又有什麼過去、又有什麼開始了。「在今天睡去,昨天醒來」,說的應該就是他這種狀態。
趙大強輕輕哼著歌,像翻著脆弱的書頁那樣害怕傷害嘴外的空氣,溫柔吐出氣流。
原來他的聲音可以這麼溫柔。他自己聽到都嚇了一跳。
趙大強微微挪動,時間緩慢在走,從他回來躺到現在,才過了不到十分鐘。真慘。趙大強想。
時間真膠著。想家。好餓,好冷。想家。可惡,好餓,冷。學校。不要。頭痛,想家,頭痛,想家。想家。想家。想家。
我想回家。
趙大強的眼淚狂暴地流下來,如果他有把握哭成這樣還不動,或許他臉上的螨可以被沖刷到床上變成沖積扇。希望我臉上不要有螨,有的話會長一堆痘痘吧。痘痘好麻煩。趙大強開始亂想。
雖然感受不到真的悲傷,但還是有某種撕心裂肺的地殼變動在進行。趙大強感受著自己的變化,無聲但是最喧嘩地流下淚,涕泗縱橫。「『涕』是眼淚,『泗』是鼻涕。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高中國文。『初聞涕淚滿衣裳』。杜甫。」
可惡。可惡。可惡。停下來。可惡。可惡。可惡。可嗚。可ㄨ!嗚嗚。
「啊——————!」趙大強竭盡全力,用平均的力道喊道。
趙大強喊著。他擬態的雞母蟲形狀,肚腹部分因此向內縮了一點,但旋即又跟著吸氣恢復。
嗚嗚。趙大強想,並且說。終於腦袋達到一片空白,他的眼前卻突然看見星星月亮。
餓。回家。趙大強兩段式地闔上眼皮,就像他總是記得要注意的兩段式左轉一樣:先看號誌,再前行。先慢,再快。
黑暗。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2017年,我走進學校諮商室,同年3月,我踏入醫院住院病棟;bipolar disoder「雙極性疾患」,也就是普通群眾指涉訕笑情緒陰晴不定的人群的「躁鬱症」,正式附身於我,成為我生命中必須承受之重。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