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糞河

2020/02/09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陳爾恩生長在河畔邊的峽濃小鎮,他熟知世界地理,略懂四國語言,經過幾段關係,曾和外地來的女人有過短暫婚約。他渴望阿根廷土耳其,想過去哈薩克斐濟。他把這些嚮往貼在牆上,存進1TB硬碟裡。隔天醒來,門縫底下飄進的仍是峽濃特有的熱蔥酥油餅和奶茶味。
盛港城是峽濃連接外面的唯一出路,出去開車不要一小時就能到國際機場,各航空公司的飛機都會從頭上飛過。峽濃人把這條河叫豬糞河,以前上游養豬戶老是排糞水,後來出了口蹄疫,豬隻全被撲殺,養豬戶人去樓空,只有豬糞味始終徘徊。陳爾恩聽獨身中年、身上總帶一本型男飛行日誌的叔叔說過,現在河裡那麼多魚,那豬糞味是風裡來的,不只峽濃,每個人都聞過。盛港鎮的人起初給它一個更浪漫的名稱,後來不得不同意,河對面的峽濃取名實在。
連接盛港和峽濃的兩條木橋,過去二十年建了就斷,再建再斷,上面死過孕婦、業務員和有夢想的大學男女。連接外面的橋一垮,你就摔進豬糞河裡,所以你不斷維修補強,但明天又是陳穀子爛芝麻。
峽濃人與盛港人將老在打破承諾的人和橋互比,不守信的人說話,就是在給人搭豬糞橋。陳爾恩私底下把這類事叫作SSDD,Same Shit Different Day。
去年盛峽區的議員們終於爭取到修建鋼構水泥橋的經費,承攬的地方廠商選擇從峽濃這一端直蓋過去,採用廊橋蓋法,看不見天空,兩側牆面下半部只留根根鋼構連接,讓光線、空氣和河道風景能稍微透進來。
陳爾恩甚至連盛港城都沒去過幾次,他常自己一個人坐在河邊看對面,想著飛機餐、花神咖啡館、酒店、派對、所有能俯瞰城市的高樓、不同的人和身處其中的自己。橋不通的時候,他看見過一些人輕裝簡便,靠著自己的力氣游泳渡河,成功的人並不多,失敗的出海都已是浮屍。
陳爾恩特別喜歡在櫻花盛開的季節到河邊待著,其實整個鎮都為之瘋狂,每年櫻花樹下全是坐在野餐墊上吃喝的人。今年議員們為了讓這項盛事更有看頭,威脅橋只蓋到一半的廠商開放給期盼已久的鄉親們進來探個究竟。廠商只好同意,但兩旁必須有工人引導看守著,而且只開放三天。
知道消息後,陳爾恩每天睜開眼想起將要到來的日子就興奮不已。他在房裡跳舞,抽菸,把三個用一百塊塞滿的大豬公打破,連同行李收拾好放進後揹包。等橋蓋好,他就要走出去了。
廠商開放參觀的前兩天,櫻花樹下依然坐滿人們,陳爾恩好奇會有多少人像他一樣忍不住期待,走上去橋的最深處,彷彿要突破界限,毅然躍到對面。然而這樣的人不多,絕大部分也就在入口進去些的地方伸伸脖子。
第三天,陳爾恩揹起後揹包,雙手在褲邊上下摩擦,接著抓起肩帶走向入口。一位男議員和他握手合影,對附近櫻花樹下的人拿他的後揹包開爛玩笑。
他在菲律賓籍的工人帶領下往橋中央走去。男議員等在入口處堆滿微笑。
光線落在他腰以下,從橋上看不見河道太遠的地方,廊橋將盛港城的風景框成一個方形。他感覺到腳下正在晃動,再走幾步後他突然靜止,想確定不是因為太害怕產生的幻覺。工人在前方回頭,看見他的樣子大笑,揮舞雙手要他繼續往前走,還跳了幾下證明絕無偷工減料。
沿路坐著的工人三三兩兩,對搖晃毫不在乎,陳爾恩繼續提起腳步,但靠近中央人越少。不久後結構突然發出摩擦巨響,他確信那是建築物傾倒前一刻會有的可怕聲音,但菲律賓工人只是回頭對他咧咧嘴。
「Come,來。」工人又跳了幾下,開始往橋中央跑去。
陳爾恩彎曲膝蓋抓緊肩背帶,衝動想回頭直奔岸上,但他還是跟著工人跑起來,鎮上的嘈雜逐漸遠去,腳下像隨時要裂解斷開一般。橋一垮,你就跌進豬糞河,失敗的人都是浮屍。他往方形的盛港鎮狂奔過去,再一個小時就是國際機場。他傾身不斷向前,超越了工人,身體節奏已經和橋面搖晃頻率錯開,像要飛起來。
陳爾恩撲倒在地,雙眼睜得斗大,聽到後頭有人嘲著他喊。
「不要怕,很安全」,工人單膝跪地抓著牆,要他往前走,自己卻停留原地。
距離橋中央還有一小段距離,就要能看見盛港城的全景了。陳爾恩匍匐前進,橋身結構的震動一波波傳到他的胸躺和腹部。「很安全,再往前一點。」工人喊完看見陳爾恩回頭,臉上盡是恐懼。
陳爾恩勉強撐起身子,卻轉身往峽濃方向猛衝,越接近岸上腳下的地越穩固。他在最後一段絆了一跤,翻滾幾圈後終於停在入口處。他仰躺著大喘出氣,從廊橋看出去,成排櫻花樹被框成宛如雪景,幾片櫻花在金黃色的陽光中落下。
一會後,一個大嬸走到他眼前的櫻花樹下,背貼著樹幹磨蹭起來。另外幾個大嬸也走過來,在樹下拿出智慧型手機擠進鏡頭,「櫻花美不美?」「美—」「峽濃濃不濃?」「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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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靖
張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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