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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鋼琴師》寫聲版觀後感:用靈魂揮灑音樂,以音樂證明存在

2020/02/18閱讀時間約 17 分鐘
如果問我,哪一部電影值得一看再看,我一定毫不猶豫答出《海上鋼琴師》。這麼多年過去了,答案依舊沒變。
The Legend of 1900,海上鋼琴師。2019 年 4K 數位修復版 12 月 27 日上映。
《海上鋼琴師》(The Legend of 1900)改編自義大利小說家 Alessandro Baricco的劇場文本《1900:獨白》(Novecento),由《新天堂樂園》(Nuovo Cinema Paradiso)導演 Giuseppe Tornatore 和作曲家 Ennio Morricone 再度合作推出的電影版本。
正式進入劇情前,有一點十分值得先提——飾演主角的 Tim Roth 其實完全不會彈琴。Roth 花了半年時間接受訓練,才仔細琢磨出我們看到的天才鋼琴師 1900。出色演技與準確且流暢的彈奏姿勢、指法甚至律動與拍點,更將 1900 對於鋼琴的那種自信完美詮釋,絲毫沒有一般電影草率處理樂器演奏畫面的尷尬和出戲感,作為觀眾我看得很過癮。

與記憶一同埋藏在深處的旋律

一個好故事,勝過一把小號的價值。
那一天,Max 到樂器行要賣掉陪伴自己多年的 Conn 小號,走出店門前幾度猶豫,終究還是轉身回來,看著他的老情人 Conn 滿臉不捨。
「至少讓我再吹最後一次。」他說。
老闆不情願地允了。老爵士奏法一如既往,Max 用誇張的抖音(vibrato)唱出內心哀愁與惋惜,卻讓一旁的老闆忽然放下手上的事,急忙找出一張幾乎要解體的黑膠唱片,小心翼翼放上唱盤,讓旋律與 Max 的吹奏悄悄對上。
「你吹的是同一首嗎?它叫什麼名字?」
「它沒有名字,」那時候 Max 遲疑了,「只有少數幸運的人聽過這曲子,它不存在於世界上。」
之後 Max 娓娓道來,講述那個存在他記憶裏、說出來卻不會人相信的傳奇,海上鋼琴師 1900 的故事。

滿載希望、航向新大陸的維吉尼亞號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歐洲正值第二次工業革命,技術革新、產業翻轉、人口急速成長,於此同時,各地也上演過幾次農業危機,種種造就大批以美國為憧憬的移民潮。故事起點,正來自這時期往返歐美大陸的夢想大搖籃,蒸汽渡輪維吉尼亞號(Virginian)。
There was always one. One guy alone who would see her first. Maybe he was just sitting there eating or walking on the deck. Maybe he was just fixing his pants. He'd look up for a second. A quick glance out to sea and he'd see her. Then he'd just stand there rooted to the spot, his heart racing. And every time, every damn time I swear. He'd turn to us, towards the ship, towards everybody and scream... America!!!
我很喜歡這段獨白,在電影開頭,Max 帶著我們以船員身分、旁觀的角度,平淡卻細膩地描述著,每一趟旅程總有一名乘客率先發現、用盡全力喊出「America!!!」的情景,那聲喊會像一句咒語,引著人們蜂擁至甲板,大聲歡呼、奮力揮帽,對將要迎來的新生活致意。
人們放棄所有、逃離原本的生活,而維吉尼亞號的終點則是代表希望的新大陸,無論貧富貴賤,離開陸地上船的那刻起,一切就是全新的開始。本片選用散拍爵士之王 Scott Joplin 的〈Peacherine Rag〉當作船上晚宴配樂,也許正是講述這樣的精神。
導演把敘事鏡頭拉得很高、很遠,我們像站在高原上,以宏觀視野去閱讀大時代的壯闊,再慢慢收束、聚焦於小人物的刻劃,這種對比感放大了每一份情感,也在劇終留下許多反思。

Danny Boodman T. D. Lemon 1900

1900 年元旦,一名棄嬰被裝在寫有 T.D. Lemon 的箱子中,被添煤工人 Danny 撿到,後來「Danny Boodman T. D. Lemon 1900」便成了寶寶的名字。
Danny 將 1900 視為己出,船員們更是小男孩的家人,大海、維吉尼亞號就是 1900 的全部,然而因為不具有合法身分,1900 須時時躲避來自乘客過分的關心,或是從陸地上船搜捕幽靈人口的執法人員。
即使船上的 1900 活得再鮮明生動,對比回陸地,那裏卻沒有一本戶口名簿能夠找得到他的名字,對船外的人而言,1900 並不存在。
1900 八歲那年,父親 Danny 因一場意外走了,葬禮上看似失去依靠的小男孩卻恰與音樂邂逅。也許是天賦、也許是奇蹟,熄燈的舞廳裏,1900 演奏了他的第一首曲子,感動無數聞聲而來的船員與乘客,也在海上正式展開他的傳奇。
作曲家 Ennio Morricone 很可愛,將小 1900 演奏的這首曲子取作〈A Mozart Reincarnated〉,以鋼琴神童莫札特為名,大方明示 1900 就是天才再世。我們很難想像,一個在渡輪底層長大的男孩,竟信手拈來就是類古典樂派那種通透、對稱的和聲進行,簡單而優美,深深觸及人心。

音樂無需言語、沒有框架

「Hey Conn, 你暈船了嗎?」
時間很快拉到 Max 在維吉尼亞號任起樂手後,遭遇的第一個暴風雨之夜,暈船令他難受,掙扎著爬出寢室想透氣,走廊上他遇見站得穩、走得直的 1900,那讓 Max 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我也喜歡音樂在這裏與畫面的呼應,詼諧的大跳音程緊扣住每一個浪,Max 搖搖晃晃,每次撲倒都恰好撞在拍點上,處理得非常細膩。
1900 邀請 Max 坐上琴椅,他們鬆開固定輪,任憑風浪帶著在舞廳擺盪,像與大海共舞一般,旋律也在 1900 指間也隨著這支舞不斷變換。
Magic Waltz,《海上鋼琴師》電影劇照。海鵬影業。
Max 的不適感和代表暴風雨的音樂逐漸淡出,最後只剩華爾滋輕快舞動,直到他們連琴帶人直直撞碎玻璃窗,琴聲戛然而止。面對憤怒的船長,1900 只是聳聳肩表示不必太在意,兩個人當然被罰了,可也因為這場相遇,使他們結為至交。
後來,他們繼續樂手生涯,用音樂娛樂頭等艙的乘客。1900 的音樂太活、太自由,從不規矩於死板的伴奏,每每用即興演出打斷樂團進行,卻一次次迎來聽眾的喝采。
原聲帶中兩首1900’s Madness都很精采。《海上鋼琴師》電影劇照。海鵬影業。
Max 曾問 1900,「你的音樂到底從哪來的?」,他說不知道,只笑著帶 Max 用音樂解讀每一位乘客。
思緒萬千卻忘不了過去的男人、帶著淚痕的女人、混入頭等艙的偷渡客,1900 用音樂準確描述他們的階級、心情、氣味、聲音、故鄉和故事。他在船上看似冷眼旁觀,實則對世界與人的了解深入精隨。

橫跨七大洋,他用思緒旅行

然而,離開舞廳回到三等艙直立式鋼琴前,1900 才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音樂。
《海上鋼琴師》電影劇照。海鵬影業。
維吉尼亞號往返歐美大陸,一年五趟、一趟乘客兩千名,1900 在海上與很多人相遇,藉他們的故事走遍世界各地、閱覽無數人生,在所有人向著那聲「America!!!」狂衝後,1900 又回到鋼琴前,用音樂與自己對話,或是透過小窗靜靜望著甲板上的人們來來去去,走入他的視野、又消失在視野外。
「他正在旅行。」Max 是這麼說的。
有一晚,1900 隨意碰著琴鍵獨自沉思。〈Nocturne with No Moon〉輕輕柔柔,不斷重複的下行動機如同沒有終點的思緒,也像沒入雲霧裏、透不出來的月光,彈著彈著,一道手風琴哀戚的詠嘆悄悄加了進來,於是他們便在一來一往的旋律間,開啟那場改變 1900 的重要談話。
1900 見過來自陸地的人們駐足於甲板,因為看見新大陸而激動萬分的模樣;也聽過手風琴手登上高處後,如何被來自大海的呼喚觸動,並有了毅然離鄉背井的勇氣。1900 一輩子不曾踏上陸地,生活在海上,卻從來沒有聽過海、看過海,他沒有辦法想像人們抽離原本熟悉的環境、站在旁觀角度所感受到的巨大衝擊。那是 1900 第一次對大海產生渴望,或者說,對陸地起了好奇。
所以 1900 問了 Max 海是什麼樣子,但始終得不到他想聽的答案。他便繼續看著、聽著在海上短暫停留的每一位旅客的故事,試圖拼湊出那份改變他們人生的啟示和感動。
後來,「一位只在海上演奏的天才鋼琴家」的名聲在陸地上傳了開來。當時的爵士教父 Jelly Roll Morton 向 1900 下達戰帖,接著迎來本片著名的鬥琴橋段。

Jelly Roll Morton

起初 Jelly 完全沒把 1900 放在眼裏,用輕佻的床笫音樂〈Big Fat Ham〉當第一曲,百般炫耀他撫弄琴鍵的技巧,卻被 1900 以聖誕歌曲〈平安夜〉給俏皮回敬;第二回合Jelly收起輕浮,拿出爵士探戈〈The Crave〉作決鬥,然而對 1900 而言,比起對決這更像一種交流,所以他一音不改地重現了〈The Crave〉,除了展現過人才華,也許某種層面上是在向這位爵士之父致敬。
可是 Jelly 並不領情,反而將 1900 的舉動視作挑釁。
憤怒點燃他的自尊,第三曲〈The Finger Breaker〉技如其名,是一首難度很高的炫技爵士,Jelly 先作秀式地向眾人展示剛燃起的香菸,將菸輕置於琴緣才開始演奏,我原以為這裏要用「還沒燒完的菸」說明 Jelly 在很短的時間內高速完成全曲,結果導演是以「完整、沒有掉落的菸灰」展現 Jelly 高超的控制力與表演性。
1900 本來不願音樂被當作較勁的籌碼,但面對 Jelly 相逼和羞辱,也斂起笑容認真以對。
迎戰第三回合,這裏特地用殘影特效和緊湊切換的畫面拉強張力,1900 像有了四隻手在琴鍵上高速飛舞,汗水濕了他的面頰,全場震懾於他精湛的演出,曲子終了,現場鴉雀無聲,只見 1900 拿起菸往琴弦一碰,因為高速震動而發燙的弦竟將香菸點著了,他將菸塞回 Jelly 嘴裏,人們才反應過來,為 1900 響起英雄式的滿堂喝采。
Enduring Movement,《海上鋼琴師》電影劇照。海鵬影業。
事實上,1900 最後帶來的這首是雙鋼琴曲,一般人是無法憑一己之力完成演奏的,這點在劇情與選曲安排上非常有亮點,〈Enduring Movement〉難度之高,當初電影上映後更曾掀起一波討論。
而歷史上這位爵士之父也是真有其人,〈Big Fat Ham〉、〈The Crave〉、〈The Finger Breaker〉都是Jelly Roll Morton很有名的作品,在劇中安排這個角色出現,也為 1900 的故事增添不少似真似假、好像他確實存在過的感覺。

那個她,和她背後的陸地

這場世紀對決令 1900 一戰成名,製片商與錄音師慕名而來,在 Max 的鼓勵下 1900 也來到鋼琴前準備錄製專輯。但是當母盤開始轉動,1900 腦裏卻沒有任何故事,他不知道該彈什麼、什麼該被錄下,隨手掃過的琶音空洞且無趣。
直到,透過窗子看見甲板上的她。
Playing Love,《海上鋼琴師》電影劇照。海鵬影業。
1900 一見鍾情,琴聲變得輕輕柔柔,目光緊緊盯著女孩,旋律也隨著她走動而起伏,沉浸於美好純粹、不帶一絲遐想的愛慕,他以琴化聲,誠摯地細細訴說濃濃情意。
女孩身影消失在窗外,1900 也停止了演奏,當片商還在讚嘆作品動人時,1900 卻一把搶下母盤,朝女孩離開的方向衝出去。「我的音樂從不離開我,」他頭也不回,「沒有人可以帶走它。」
這首〈Playing Love〉的主題動機貫串整部電影配樂。因為這個動人的旋律,沒有上過維吉尼亞號的樂器行老闆能夠自 Max 口中知道 1900 的故事,也因為這個旋律,Max 在多年後得以再見到 1900。電影開頭帶出一切的,正是 1900 當初錄的這張專輯。
1900 猶豫著要把唱片送給那位女孩,緊張與難為情讓他錯失許多開口的機會。在一個偶然下,他從女孩和旁人的談話片段得知,她就是當年那位手風琴手的女兒,想起手風琴手對大海和新大陸閃著憧憬的雙眼,有什麼正在 1900 心底萌芽。
即使半夜偷偷吻了熟睡的女孩,1900 終究沒有將唱片送出,女孩上岸後他折碎了唱片,又回到樂隊上過著沒事一樣的日子,而這場邂逅卻悄悄勾起 1900 要踏上陸地的決心。
在這裏,我想特別提到〈The Crisis〉,這是除了主題曲外我覺得涵義最深、也最喜歡的曲子。
〈The Crisis〉是 1900 深夜潛入女生寢艙,走過一排排床架終於找到女孩,準備要吻她時的配樂。在這次電影復刻、重登大銀幕之前,我一直以為〈The Crisis〉是在描寫愛情。
四音上行音階作為動機不斷重複著,第三個音卻是撞在一起的小二度,每次和弦經過時一定會帶出這個強烈的不和諧音程,就像 1900 提著心、小心翼翼靠近又害怕被發現的那種緊張,非常有記憶點。
但是仔細回想,會發現這個動機代表的是其實陸地。
早在 1900 小時候,一次船正靠港,鏡頭裏小 1900 盯著岸上人們來來去去,那時〈The Crisis〉的動機就已經出現了。在最早電影版本中,上行音階悄悄撞了幾次、帶出不安的氛圍,之後便是執法人員突襲維吉尼亞號,準備將沒有合法身分的 1900 帶下船。也許曲名命作〈The Crisis〉,說的就是陸地之於 1900,他所面臨的風波或者危機。
再到後來,我們會發現還有一首〈Second Crisis〉,正好出現於 1900 準備踏上陸地的橋段。
相同的上行音階,用豎琴慢慢撥著此時代表憧憬的動機,上方由弦樂拉著高高的長音,也許是描述他終於要踏上陸地以及尋找愛情的期盼和緊張,當 1900 站在連接橋上看著陸地,輕柔沉穩的豎琴卻消失了,只剩不安的高音持續著,像是猶豫、又像是迷茫。
1900 停下腳步,看著綿延不絕的城市。《海上鋼琴師》電影劇照。海鵬影業。
之後,1900 向天空拋出帽子,毅然轉身走回維吉尼亞,長笛低而柔的溫暖音色包裹著後方加了弱音器的銅管樂器們,經過幾次不和諧音程的撞擊與和聲轉換,豎琴帶著動機回來了,過場詮釋 1900 對看不見盡頭的陸地的震撼、徬徨與割捨,和聲進入終止式,1900 完成他心中的交戰,也放下對陸地的念想,全曲最後以和諧作結。
「不是我眼前所見阻擋了我,Max,而是那些我看不見的。」1900 再也沒有提過上陸的念頭。

傳奇的 1900,1900 的傳奇

走過兩次世界大戰,洲際渡輪維吉尼亞號在戰場上成為載送傷員的醫療船,1900 原先演奏著人們的夢想,後來為了陪伴死亡而奏,自始自終,他的音樂和他都沒有下過船,即使維吉尼亞號將要報廢炸沉,1900 仍婉拒摯友 Max 的上陸邀請。
與其說 1900 是與維吉尼亞共存亡,不如說他是以自己的方式選擇回到他唯一的歸屬。
大海上,1900 曾說過,維吉尼亞號的船首至船尾就是他的全世界,陸地之於他就像一艘太過巨大的船,大得令他不知所措。
大海象徵自由,陸地則代表無數規則與秩序。1900 可以在有限的八十八個琴鍵上,用靈魂揮灑無限音樂,然而面對到處都是規矩、恍如無限大的陸地,他無法找到音樂該從何做起,更找不到自己能往何處去。
他一生都在與陸地擦身而過,而他卻從不屬於它。
1900 最後閉上眼彈著空氣鋼琴,正是當年小 1900 所演奏的第一首曲子〈A Mozart Reincarnated〉,指尖離鍵、旋律收了殘響,炸藥在沉默後引爆,他也隨著維吉尼亞號一同消失於海平面上。
陸地上沒有任何一個關於 1900 的官方紀錄,Danny Boodman T. D. Lemon 1900 從來沒有存在過,甚至,「也許天堂的大門前,生死簿上也沒有我的名字。」那時,將要面對死亡的 1900 自嘲地對 Max 開了這個玩笑。
但是,1900 的傳奇卻能隨著他的音樂被人們記得、被人們傳頌,就像樂器行的老闆與銀幕前的你我,1900 與他的音樂真真實實存在於每一個人的記憶裏。
You're never really done for, as long as you've got a good story and someone to tell it to.
正如 Max 在電影開頭所引述 1900 告訴過他的話,我給《海上鋼琴師》的注釋是:「只要有人還記得你,還說著你的故事,你就存在過。」

本來只要寫一點點的,不小心就變成這麼長了(汗)
這篇反反覆覆重寫了好幾次,我想了很久,最後決定從當初感動我的音樂作切入點,在觀後感中用這個角度重新回味一次《海上鋼琴師》。
因為版權的緣故,我沒有從 YouTube 貼音樂過來。 除了〈Magic Waltz〉、〈Enduring Movement〉以及 Jelly 的三首逗琴曲本來就沒有收錄進電影原聲帶,現在整張專輯在 SpotifyiTunes 登入後都可以聽到全曲哦: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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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雜七雜八、東寫西寫、貓貓,什麼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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