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創造焦點
時間│2019/12/13 19:0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女馬系列《#since1994》,是創造焦點的一個新嘗試,如製作兼演員梅芷菱所說,這也是身為女子特技演員的一償宿願,關於特技馬戲女性身體的呈現。
取名「女馬」自然是女子馬戲的縮寫,但在「男馬」也還並不是個通俗簡稱的時候,這系列標題本身就強烈地關聯至動物性與身體性(但例如「超馬」就不會在馬拉松以外,產生任何跟horse有關的聯想)。對我來說這標題是有意義的,因為馬戲本來就有強烈的動物元素,人體與動物的互為主體,呈現了馬戲的豐富性與層次感,我一直覺得這不是被名之為「特技」就可以完全取代。因此「女馬」的意義與表現性,遠大於「女特」的意涵,在一場沒有動物演員的馬戲表演中,也更適切地流洩了身體慾望的暗示。
而演出之前,演員刻意在降低的樂池舞台中自顧自地活動、暖身,並容讓早到的觀眾恣意圍著樂池,俯身觀看池中的身體日常。並在現場廣播中,稱呼每一位觀眾為「偷窺者」,這似乎也就標誌著這場演出與觀眾之間的關係,並不是要演給誰看,乃是為演出而演出,自然地讓觀眾處在偷窺的位置。這呼應了整場女子馬戲演出的幽微意識,當一件事物需要被「偷偷看」而不是「應該看」的時候,觀看著(觀眾)的主體性就徹底被消滅,而讓表演(演員)本身就成為了獨佔主體意識存在,不再是為觀眾服務。而購票觀眾的窺視權是被賦予的,只能夠也只被允許用竊視的角度來觀看。其實,演出從這時就已經開始了呢!這是我覺得這個製作最成功的與精彩之處。
可惜,刻意走出鏡框舞台進入了樂池的表演,終究還是沒有突破鏡框的方向性,與觀眾之間的張力,從一開演就還是很快地被馴化為服務觀眾與讓觀眾欣賞的關係。
當然,觀眾也需要為此負很大的責任,雖然從演出文宣到現場播音,都一在強調可以站著看坐著看蹲著看趴在舞台前看,甚至也一再提醒大家舞台會升降,意味著當你鄰近舞台偷窺時,要注意安全。但播音猶未歇止,隨著開場的氣氛揚起,原本擠在台前的觀眾,卻彷彿無意識一般,被吸回了自己最習慣與規矩的位置,不顧製作單位的明示暗示,仍讓自己從窺視者成為觀賞者,這令導演的企圖失效,也硬是強行讓演員依舊成為服務購票者的戲子。我對觀眾其實蠻失望的,又或者雖然坐在具有道德合法性的觀眾席中,偷窺依舊在進行著?
但這或許也就是劇場中,最迷人的幽暗精靈吧!
在演後座談時,梅子詮釋開場的solo是為了讓觀眾知道特技的生活化,但我相信會花錢走進劇場的觀眾,絕對不會以為自己是要來看李棠華。也因此這樣貼心的意圖,反而消解了偷窺者在開眼前所醞釀的情緒,讓窺視卻成了明視。試想,若讓舞台上的solo為暗,而讓另外三位的日常生活樣態為明亮,或許更能勾引出觀眾「眼睛不知道該看哪裡」的窺視經驗!
整場演出所謂的「特技」動作,除了各自的solo之外其實不多,但演員的特技身體卻非常強烈地流露出這絕非任何幾位「#女舞者」就可以取代或完成的演出,這是演出很成功之處。雖然特技演出中所必然的一些動作未完成,依舊在這場演出中看見痕跡,但導演試圖讓內在層面的心境大於特技動作的展現,已經很明顯地達到了!而這也正是作為「女馬」的獨特身體元素,能永遠保持了不同於男體的想像。
接下來,想談談從藍翊云脫掉睡衣時的驚聲尖叫談起!這也是我覺得演出從特技身體與日常生活的交織,徹底進入女性身體意識的探索。
為什麼要驚聲尖叫呢?我不是女生,所以我其實不明白女孩們在房間中看見別人寬衣時的心情,但「尖叫」著實是我從未想過的反應!好像任何性別的裸裎,對女子來說都是一種驚恐?是驚訝於這樣的膽量?還是驚豔於眼前的美景?或是一種彷彿直視了「自己」的驚嚇?
先不論一群人褪入了衣櫃後顯得突兀的足技,在衣櫃開闔之際,我其實浮現了一個沒有於演後座談時提出的問題:「#妳們是多麼地喜歡自己的身體呢?」在這個以正向肯定為預設答案的問題之中,我所關切的是在這類以身體本身作為詮釋身體的手法中,往往很容易流露出來演員對自己身體的態度及情感(這往往也是在鏡頭前模特兒成敗的關鍵)。在許多刻意流露嫵媚的姿態延神,與傳遞性感慾意的動作表現中,妳們到底有多麼喜歡自己?以致於用自己的身體在反省心靈時,#能夠毫不羞赧或隱晦地運用她,這不是擁有女體就能做到的事,而是在用身體進行女性思考時最艱難的功課。
在衣櫃中以逆光剪影呈現的身體扭動,是整場演出中最美麗的部份!模糊的光影開啟了無限的想像,也放大了視覺看不清楚但軀體綻放自由的感受,隨著衣櫃彈性布面的伸縮,身體的延展與束縛,在柔韌與掙扎之間,開出了美麗的花朵。最後從上方鑽出的身體,像一朵美極了的花,在若隱若現若有似無中,彷彿四個人全部的生命韌性,油然而生。
但無論是掙扎而出的身體,或最後衣櫃揭開四個人的再次現身,都是我覺得整場演出最不容易處理的裸體橋段。因為導演所意指褪去衣服的裸身,面臨了梅子最後所提出來「#我總不可能叫大家在台上不穿衣服」的困境。事實上,這「不可能」除了演員本身的意願之外,其實沒有任何的道理,尤其文宣中已多次預告裸露。即或不然,除了一絲不掛,還有非常多的手法可以詮釋裸體,但以穿著膚胎來寓意沒有遮蔽的身體,則是我個人以為最適得其反的方式。膚胎的發明,就是為了避免舞衣所造成的曝光或露點,而用這以遮蔽身體為目的的服裝,來傳達身體沒有遮蔽的概念,是極不妥當的。若為了顧及演出的流暢性,那麼在衣櫃內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用塗上白粉或其他油料的方式,來轉喻沒有衣服的原始身體。這非常不容易,但顯然這次演出的操作,竟有人以為是「換了膚色的衣服」,恐怕是整個下半段都被誤讀的開始。
而作為一場概念實驗的演出,我期待這核心的概念能在未來完整呈現時,做得更細緻,也能更有質地但又質樸地展現出來。
然而,四個人在衣櫃框架中的動作,依舊是瑕不掩瑜的。對特技演員來說,那些都不是困難的動作,但卻也因此充分掌握了妳們的身體特質,衣櫃傾斜下的不穩定平衡,四人向外極力張望身體又依舊勾連於衣櫃的拉扯,乃至於伸展與蜷縮間的吐納,其實已經為整個演出撐出了非常豐富的想像空間,也造成了觀眾的視覺雖然被侷限於小小的方框衣櫃,但心思又能馳騁在身體掩陳所傳達的奔放之中。
而這一點,是我當時決定信步走至劇場後端時所發現的。「往前做」看戲時想看清楚的必然心態,但是當我走到後面,觀看到了整個舞台,在偌大的黝黑空間中,台上那一小框身體的巨大能量,赫然被襯托得淋漓盡致!
如果演出在此收尾,可為一個合情合理的節點。但導演顯然有更大的意圖,四人走出衣櫃拿取口紅,是個有點突兀的轉場,但很快地藉由伸展台般的身體展現,而遺忘了這意圖不明的切換。就像小時候為媽媽量身製衣時,裁縫師總會用色筆在布面以虛線勾勒出要剪裁的身形,演員們所刻劃的剪裁線,直接將身體視為衣料,#用的不是銳利的剪刀而是銳利的眼神,切除著那些惱人的比例、贅肉、身形,從頸項到足趾,無一處沒有一個完美的想像。
即便是女馬,也難以脫離對身體的束縛,是今晚我覺得最迷人的隱喻。四個人走下舞台,直接用現實與理想並存的肉身與觀眾相遇,是很巧妙的設計,但我不解的是觀眾卻個個都如此溫文儒雅地縮起手腳,讓出了座位間暇展的通道,彷彿這四位只是演出的遲到者。但我的內心在吶喊:大家不要再偽善了!如果演員穿越我這一排,我絕不會移動身軀,為什麼不像劇場外的社會一般現實,阻擋著這些並不纖細的身體?何不就讓她們以特技柔軟之姿,滿懷韌性與氣力地翻越甚至碾壓在觀眾席中,一切寫實阻礙的隱喻呢?我們寬容著、退避著、閃躲著這些身體,也閃爍著自己的眼神,讓她們毫不費力地穿越了座席,......。
如果真實的世界也如此輕易,那她們大概也無法迸發出這麼精采的演出,或許這也是今晚最大的諷刺,所以當她們回到台上,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