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此後悔,卻又慶幸不已。
1
早春的陽光從窗戶打進來,像是一件薄被蓋在上身,不免令人犯起睏。第一堂就遇上了最好眠的歷史課,我在課本上振筆疾書地開始畫起了四格漫畫,試圖勉強打起精神,不懂的人還以為我奮發向上。抬眼一邊查看老師的動向,趁她轉身寫黑板的空隙,我抓好時機用筆尖戳了下清的後背,變本加厲地,這堂課的第六次。他立刻用力扭過頭來想用眼神第無數次的警告我,卻不巧被老師抓了個現行犯。
「——清,專心上課!」
歷史老師扶起眼鏡嚴肅地警告,坐在數來第三個位置的我都似乎能瞧見她臉上裂開的粉牆。老處女生氣了啦,旁邊的同學低笑著看好戲。老處女,這是班上同學私底下起的綽號,通常聽見這三個字我會忍不住笑,但我好歹懂得看場合,繃著嘴唇憋住了。
清低低囁嚅著彷彿抱怨了幾聲,我想歷史老師八成是聽見了,她眼鏡精光一閃,皺著眉頭,大紅色的嘴唇歪斜著:「——清!你說什麼?」
清有時脫線的地方在某些時候會為他自己帶來麻煩。
是,老師對不起。清像是頗有悔意地對歷史老師高誦她期望的答案,然後挺直身子握起筆,一副徹底發憤圖強的樣子徹底封住歷史老師的大嘴。我在清的背後把頭低得很低很低,害怕自己就快笑出聲來。
不用看就能想像,我熟悉他臉上會出現的所有表情。歷史老師撇撇嘴果然就此罷休,她雖然敏感了點,但只要好好道歉,她倒也乾脆俐落不追究太多。粉筆摩擦黑板的聲音繼續在寂然的教室中迴盪,見清也似乎認真做起筆記當起好學生,我有些沒趣,睏意便再次襲來。
可我忘了他是清,那個從不輕易放棄的清。他這次記取教訓,趁歷史老師正忙著擦黑板,他轉頭向我吐了舌頭做了個我最不能抵抗的滑稽鬼臉,以至於我得趕緊摀緊了嘴。清一邊注意台上的動靜,一邊伸出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捏了我的鼻子,動作一氣呵成,趕在了歷史老師轉頭面向班上繼續講課之前。
我雖吃痛,但驚覺歷史老師的動向。我只好恨恨地望著他的背影。
背影。
你的背影。
2
清交了女朋友。
這事來得太過突然,突然得像清過去開過的各種玩笑。
那日一個放學的午後,小我們一屆的學妹來到了教室門口,她的臉頰有著淡淡的粉紅,咬著唇羞赧地說要找清。班上的某個同學看了,打趣般地大聲嚷著阿清!女朋友來找啦!其他同學聽聞後也跟著起鬨,教室裡頓時吵雜喧嘩不斷,我也裝模作樣地吹起口哨,沒打算給他台階下。
然而我絲毫沒想過,清會從此站在了那個階梯上面。
她就是我女朋友,不行嗎?清頭也不回地草草丟下一句,走到那個學妹面前,拉了人家的手便消失在了門口。教室裡突然一陣鴨雀無聲,不算太長的靜默中有人率先開口,無關緊要地說:「反正一定是阿清在騙人啦!他最愛來這招了。」
但是清沒有,起碼這次他沒有。我只能怔怔地仰高頸子去看他,看我們之間的那格階梯,像是山高水深那樣,我怎麼跨都跨不過去。我只是拼命地想,如果剛剛沒有笑得太不保留,那麼現在,是不是就會殘餘一些把笑容收回去的力氣呢?
而那的確是放學的午後,是無數個我和清一起走出教室、路上也許繞路去遊戲中心打發時間的,一個與平常無異的午後。清會牽走那輛我從小看到大的老爺腳踏車,讓我坐在那個我一直嫌棄坐了屁股疼的後座。
可那女孩讓清站上了那個階梯,搶走了那個後座位。
那個,曾經屬於我的位置。
3
清。
這是清的名字裡,我最喜歡的字。甚至大家都叫他阿清,只有我仍堅持單喊一個字,不願破壞那完美的音節。光是呼喚,就彷彿連自己都可以飄起來的、輕輕的餘韻,像是夏日空中的氣球,溫熱的南風會帶著它一直飛。
在我發現那女孩、也就是清的女朋友也跟我一樣這麼喊他之前,我都是這麼認為。
於是氣球綁了一顆巨石再也飛不上天,不知不覺間,我不再叫清的名字了。隔在我們之間的階梯時而寬廣,時而狹窄,我們見了面依舊會打招呼,只是不再如膠似漆。清和我說話時似乎總將眼神閃避,我吐著氣,說不清自己是嘆氣還是鬆口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胸口的沉悶,我感到自己是一個不能由衷支持好朋友戀愛的爛人。
像我們這年紀,交女朋友是正常的,應該說不交才怪吧。在體育課跑操場時,清一邊跑過來一邊這麼對我這麼說,帶著那我最熟悉,看了將近十年的笑容。
好耀眼。
耀眼得我必須閉上眼。
我的世界突然一片黑暗。
好安靜。
4
「你昏倒了。」
班長在解讀了我充滿疑問的眼神後,平靜地敘述著我的情況。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撐起身子向班長道謝,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遲緩地想起,最近幾天都沒什麼進食,早餐則是全數略過了。我皺起眉四處張望,確信了自己身在保健室,眼角餘光掃過牆上的掛鐘,已是下午兩點四十五分。
「你再躺一下吧,我幫你買了午餐,記得要吃。」
班長指了指放在一旁置物櫃上的炒麵麵包,站起身就要離去。等一下,我慌張地叫住班長,剛恢復運轉的腦子還來不及處理自己睡過了四個小時的訝異,只是不由得想起某個耀眼的笑容,下意識脫口問:「是誰……帶我來保健室的?」
當然是大胖了。班長立刻回答,一副理所當然。清呢?我張了張嘴想這麼問,喉嚨卻沉著發不出聲。
「阿清的話,我不清楚當時他在哪,只是他沒來過。」
後來班長離開了我依舊坐在保健室的簡易床架上,一個人盯著蓋在腿上的白色被子,腦子也跟著一片空白。室內開了空調,不是很冷,我卻不由自主地縮起肩膀畏寒,悠悠一股暖流湧進,我望了望那扇沒掩好的窗,彷彿能看見夏日溫熱的南風。
可它不會帶著我飛了。
5
我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個沒有清的放學後。
下課鐘響,我總能看見他笑嘻嘻地走向門口,和他的女朋友並肩走向腳踏車的停車場。我總記得清曾經對我感歎過,女生很麻煩,有很多階段要去克服,不像兩個男的,只要一台遊戲機就搞定了。那時他一邊嫌惡地閃過幾個女生拋過來的媚眼,一邊對我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還補了這麼一句:不過你也很麻煩就是了。
清那時候的表情,就是那種一想起來就想揍他一拳的欠扁。我忍俊不住笑出聲來,一旁離我不遠的女同學奇怪地瞟了我一眼,我默默收回笑,乖巧地獨自走在罕無人煙的路上。
可是你什麼時候,也會對女孩子這樣笑了?我不禁好幾次這樣想,不受控制地想,想了之後自我厭惡。
午後斜陽大手一揮,霞光揮灑街道人家,每當這種時候我總不由得感嘆太陽的照明藝術天份,早上不覺得怎麼樣的民房居然也變得如此有情調。聽見我這麼說的清都只是大笑著打我的頭,說我早上都賴床,用跑的當然不覺得怎麼樣。
「很多人事物,只要放慢去觀察,都會有他美的一面。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看著遠方的夕陽,他似乎這樣說過,聲音細微得幾乎就要被風吹散。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呢,我實在不記得了。唯一清晰的只有他被夕陽照耀的側臉,好看得令人心生不甘。
該死的我又在想他。
我用力搖頭,企圖清醒一些。第幾次了,最近老是在放學路上發呆,常常都在車子按了喇叭之後才回神。我抓緊了書包的肩帶專心致志地走,曾幾何時路上只剩下了我一人,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卻摸不到路的盡頭。
就像我永遠走不到你那裏一樣。
6
用走的的確慢很多啊,我嘟嚷著一邊繞過了彎,前方不遠處就有個坡度不陡但卻像阿嬤的裹腳布一樣長的下坡,那個讓我早上就元氣大傷的死坡道。抬眼一看,坡道入口旁有台腳踏車,而腳踏車旁邊站了個人。
我定睛看了好一會才看出那人是清。我呆站在原處,直到清乾脆牽著腳踏車過來,舉手在我眼前揮了揮才回過神來。
「你還好吧?」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啊……她說以後放學要團練所以我不用送她回家了。」
清咧開笑向我解釋,我垂下眼,沒去看那排潔白的牙齒,淡淡地應了句,這樣啊。隨後沉默便理所當地橫陳在我們之間,我試探性抬起臉望過去,只見清頂著像是一臉猶豫了很久才下決心的表情,猛然沖我大喊。
「對不起!」
我倒是有些迷糊了,愣愣地問:「什麼?」
「就是……之前你在體育課昏倒,我卻沒幫忙……也沒去看你。」
說完,清誇張的以九十度彎下腰,我看見他露出了極少有的、那感到歉意的表情,繼弄壞任天堂後的第二次。我仍舊無法對他生氣,反倒被他出乎意料的動作給弄得很想笑。
不過笑出來總覺得有些失禮,所以我只好憋著笑,用顫抖的聲音說著沒關係。大概是誤以為我哭了,清趕緊抬起頭來緊張地看向我,卻在看清了我的表情後,毫不留情地呼來一掌。
很痛欸。我摸著額頭直呼痛,卻再也忍不住笑。清抖著唇罵著大白痴。你到底是舒服還是痛啊。罵完,他終究被我滑稽的樣子給逗笑,我們就這樣笑得人仰馬翻,直到笑到口水都快流下來我們才罷休,路邊都不知道經過幾個用看神經病似的眼光看過來的路人了。對了,那傢伙還順便捏了我的鼻子。他不時會捏我鼻子的壞習慣還是沒改掉。
「……還是好兄弟吧?」我看著清說,嘴角還在抽搐。
「當然。」又呼過來一拳,清像是用一副我在講什麼廢話的表情。
我一邊閃過清的軟拳頭,很欣慰的又發現他愛打人的壞習慣也還沒改掉。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也許我只是很自然地,習慣了他的壞習慣吧。
清牽起腳踏車,坐在座墊上往後拍了拍後座。
「快點坐上來,天都要黑了。」
「啊糟糕,神奇寶貝要開始播了!」
我一屁股坐上,把自己的書包夾在兩人之間,我伸出雙手,輕放在清的腰間上,他又笑又罵地說,都幾歲了還在看神奇寶貝啊你。我扁著嘴回嘴說要你管,他像是無可奈何那樣嘆了氣說,我就是管你才會在這裡啊。
「好吧,不說了,抓緊。」
順著坡度,腳踏車輪胎轉動的速度越來越快,此刻天空已經呈現接近夜晚的紫色,這條原本傍晚都至少有些來往車輛的坡道,今天卻出奇地只有我們呼嘯而過的影子。這讓我和清更加情緒高昂地一路亂吼亂叫,光明正大的霸行在道路正中央,一邊任由腳踏車滑行,我們都陶醉在無人坡道上沁涼的晚風。
腳踏車車鏈轉動的聲音像種旋律,我忍不住得意忘形地唱起歌。清沒有說話,我看著他被風翻動的衣領、髮絲飄逸的後腦,也不知道怎麼了,我突然有些羨慕那些風,像是羨慕它們比自己還要靠近他。
然而好興致持續不了太久,一輛小客車緩緩開上這條長坡,車頭燈的光芒既擾人又刺眼。我切了一聲,安靜下來。坐在後座位上的我可以明顯感覺到,清正慢慢的按著煞車,將速度慢下來。速度所帶來的快感正一點一點消失,沒有了風填滿我們之間,剩下的只有突來的沉默。
儘管車速緩慢,小客車還是越來越接近我們,而清這時卻加快了速度。我猜,一定是急性子的清想要趕快讓這台車遠離他的視線吧。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很想叫清的名字。
輕輕地。
就像現在這晚風一樣。
7
「清!」
「要幹嘛?」
「我可以問你嗎!」
「問啊!」
我深吸一口氣,然後一鼓作氣把這才剛在幾秒前形成的疑問給丟出口。
「你為什麼想要交女朋友!」
「……」
八成是被我沒頭沒腦的問題給弄糊塗了,清什麼也沒回答。我不甘心地又耍了小心機補了句:不告訴我不跟你好了。
但即使是我這樣威脅了,清仍舊沒有回答,沒其他法子的我只好搬出親情牌,死纏爛打地不斷追問。
「……說嘛!我們是好兄弟吧!」
「因為我……」
還以為就要聽到答案,清卻又頓住,我開始在腦中不斷臆測各種可能的理由,連哄帶騙地鼓吹著:「說啦,我不會生氣的!」
「因為我不……你……」
「什麼?」
開上來的小客車按了喇叭,應該是要我們注意車間距離,卻也因為這樣,喇叭聲蓋住清的聲音,讓我沒能聽清楚。我不禁惱怒,氣這輛煞風景的車,也氣不願乾脆回答的清。
「是男人就說清楚啊你!」
語氣好像有點兇了,我暗暗感到不妙,卻已是覆水難收。
「還不是因為我不想愛上你!」
清像是開了某種開關,突然毫無預警的大喊,用盡全身力氣似的,令我不得不震住。
「……咦?」
清說了什麼?
清又想開玩笑,取笑我嗎?
腦袋一片混亂,我張著嘴說不出話,一種無力感襲上,原本踩在火箭砲的兩腳像是被抽走所有力氣一般,軟軟地垂下,鞋帶不幸的和車鏈糾纏在一起,我驚叫一聲,清一定是被我嚇到了,龍頭整個不受控制地歪向另一邊。
我這才發現小客車早就近在眼前,很近很近。煞車的聲音驟然劃破夜空,伴隨著疑似骨頭的脆響,各種像是撞擊和碎裂的聲音充斥著我的耳膜。
在黑暗強硬地壟罩我的視線前,我看見了清伸手拼命想要抓住我的手,還有張大著不知道在呼喊什麼的嘴。我想,他一定是在喊我的名字吧。
氣球是不是又能飛了呢?
8
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問那個充其量只是心血來潮的問題的話,那麼我和清是不是就會這樣各自回到家,然後明天到學校,仍是最要好的兄弟?這是個很愚蠢的假設。如果是屬於未來的。對於過去沒有如果,只有結果罷了。
後悔,我承認我後悔,並且妄想苟且偷安地維持表面關係。可我也同時慶幸,慶幸那一時的衝動。我這才發覺,一直以來我所深信不疑的真實,其實才是我自以為的想像。但儘管我找到了終於得以見天日的真實,我卻沒有說出來的機會。
我沒有機會。
我迷迷糊糊地這麼想著,一邊聽見了醫生對父親所說的話,說我昏迷太久了,早就該醒來了。我想,我一定是在黑暗中,不斷地後悔和慶幸吧。但其實我早就醒來了,只是睜不開眼罷了。也因此醫生說了什麼我全都有聽見,從頭到尾。
也包括了關於清的。
「小客車和腳踏車雙雙煞車,坐在後座的令郎,因為反作用力整個人彈起來,撲上小客車擋風玻璃,滾上車頂,再滾了下來,頭部著地但僅有輕微腦震盪。」
「只是另一名學生,也就是令郎的朋友……」
接著我便理所當然地聽見父親的驚呼。
但我無法反應,睜不開眼,甚至動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儘管如此,我仍是想要張開嘴巴,再一次叫他的名字。
輕輕地。
就算,他聽不見。
我不再試圖睜眼,只覺自己好像能看見翱翔在空中的氣球,很高很遠。不遠處有人走了過來,一如晚風般地,他輕輕畫上一筆我生命中最沉重的顏色。
於是氣球破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