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又談王陽明:民主與民本

2020/02/26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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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什麼樣的陽明學?
陽明學近年大熱,知行合一、致良知,已成了口號,論壇開了一個又一個、書出了一本又一本,融三教、合企管。
可是我不知道大家提倡的是哪種陽明學。
陽明學最鋒銳處,不在修身,而在經世。致我良知,以平治天下,所以在政治上非常有力量。
二、民本的政治觀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原道,力申「民為邦本」之旨,就是明證。
其徒萬斯同也一樣。論《明史》,對太祖成祖之殘暴、英宗熹宗之無知、憲宗之荒淫、武宗世宗神宗之昏庸均痛予批判。
他甚至說太祖殺戮之慘,史上罕見:「當時外臣百職鮮得保其首領者,而士子畏仕途甚於阱坎。蓋自暴秦以後所絕無僅有者」(群書疑辨.卷十二.讀太祖實錄)。
太祖而後,如世宗等,依然專制,致使「群工百職箝口不敢言」。君臣上下不通氣,自然就使得「君臣上下莫非乖戾之氣」,於是國家元氣為之喪盡,「南北大亂,生民塗炭,流血成渠」(同上.讀楊文忠傳)。
也就是以君主專制為明代滅亡的原因。
此非黃宗羲之嗣音乎?黃氏〈明名臣言行錄序〉云:明代「不及三代之英者,君亢臣卑,動以法治束縛其手足,蓋有才而不能盡也」。
所謂君亢臣卑、臣工皆束於法制,就是他們師徒對於明代之所以衰亡的總判斷。
這是對君的批評。對於臣呢?
臣工在專制朝廷中,固然被法制所縛,伴君如伴虎,隨時會有殺戮之慘;但這些大臣面對老百姓時,他又是統治者了。他荼毒起老百姓,往往也與君王之荼毒大臣相似,這也是要批判的。
萬斯同曾以胡宗憲為例,說胡去討賊,但「自供軍興之名,行提編加派之法,而民之苦賦,甚於苦賊。民之苦憲,更甚於苦賊」。
又舉劉燾為例,說:「天下方苦盜,而使治工得處吏民之上,盜何由息哉?……雖然,此仕宦而為盜者,寧獨燾三人邪? 」。
這些都是荼毒百姓的官。對於這樣的官,他是主張誅除的。
因此正德年間流寇趙風子破泌陽,索奸相焦茅不得,找到了他的衣冠,拿來斬了,說:「吾為天下誅此賊」,萬斯同就很讚賞,作〈戮奸相〉詩云:「若使此人居殿陛,臣姦豈得保殘軀?嘆息朝堂論功罪,不及草間一賊徒。」。
政府是為老百姓而存在的,可是政府卻以替老百姓服務為名,索取百姓供養,而且索求甚於劫掠。此即萬氏所謂仕宦而為盜,民之苦賦甚於苦賊。
對於這類官員,他援用孟子「誅民賊」的講法,當然亦提倡民眾的革命權,鼓勵大家起來除戮之。其欣賞趙風子者,正以此故。
他感嘆朝廷昏庸,除了表達對時主之不滿外,也顯示了「吏治不清,責在君主」的責任政治觀念,及平民可以為君的公天下態度。
萬斯同是黃宗羲在史學方面最主要的傳人,曾代師與修明史。而其史學,屈君申民如此,誠可以見黃氏一派民本思想之精義。
萬斯同之兄萬斯大,《學禮質疑》也一樣。
他認為此書非周公所作。大膽疑經,勇開風氣,而原因是他覺得該書所載有不少是傷國體且害民生的,故著書非之。
非,不是全面抹煞,「有措施者,無傷於國體、無害於民生,即不置是非焉亦可也」。
主要批評的,是官冗而賦重。官冗,指設官太多:「官多而糜祿,糜祿則財匱,財匱則聚斂,聚斂則貧民」,因此他斥以為非。賦重,是主張十一稅,批評《周官》所定稅制過重,乃斂聚小人之說。
《周官》又定了山虞、林衡、川衡、澤虞、跡人、羽人、掌葛、掌染草、掌炭、掌荼等各種小官,既掌山川之禁,又掌山川各類產品之賦稅,萬氏甚不以為然。認為山川旣已屬官吏司掌,而又取賦於民,是「結網羅、置陷阱於山澤之中,民生其間,真一步不可行、一物無所有,累然桎梏之人耳」(地官.鄉大夫)。
這是有害民生的部分。在有傷國體部分,萬氏反對把宮妃太監跟國家官吏並稱的制度,亦反對貸款給老百姓而收利息,說:「操奇贏、權子母,此商賈賤大夫之所為也。王者以天下為家,而錙銖取息於民,無論足為民病也,其如國體何?」
可見,所謂傷國體,其實仍是因它有害於民生。
同理,《周官》地官司徒定鄉大夫之制,徵國中七尺以及六十,野六尺以及六十五,萬斯同亦非之,曰:「先王之世,優老之事不一而足,豈尙給之公家事乎?」六七十歲還要服勞役,不是先王之道。
此等議論,俱可見以經術經世之意,以民為本,固甚顯然。
歷來論黃宗羲民本思想者,均僅就黃氏文集鉤稽其說,很少綜合地看黃氏師徒之相關論議。故此處略舉一二,以見其經世宗旨、民本精神。
三、王學的思路
可是我們當知這不是黃宗羲一系如此,本來王學就有抑君申民之傾向,只是論述各有巧妙而已。
如泰州王艮便說:「學也者,所以學為師也、學為長也、學為君也」「出必為帝者師,處必為天下萬世師」,若不然,「是獨善其身,而不講明此學於天下,則遺其本矣」(明儒學案,卷三二)。
何心隱則對「君」字重新解釋,說君只是主宰義、只是中義,中才能均,均才能群,所以每個人都應該以心為主:「心於道,中也,堯則允執此中以為君。君者,中也,象心也。……惟中為均,均者,君也。……舜何人也,人雖未及堯之大,而亦足以君也……人必君,則人也。君必位,則君也。臣民亦君也。君者,均也。君者群也,臣民莫非君之群也,必君而後可以群而均也」(何心隱集,二卷,論中)。
王艮語率直,迳稱匹夫當為帝王師,抑且學即是學為君,足證其所謂學並非自治其心而已。
何心隱則語多隱曲,藉著「允執厥中」諸語,繞來繞去說幾個意思︰
一、人皆可以為堯舜,所以人人皆可以為君。
二、為君須符合君道,君道為何?心有主宰,合乎道,立乎中,這樣才能均,才能合群,才能當君位。
三、君臣關係,是因為要群才有的。否則臣民亦君也,人人是平等的。因此做君的人必得要像個君,符合君道,乃能群而均。
這樣的言論,指明人人皆可為君,學即是學為君,在那個帝王專制的時代,其實都具高度的批判性與危險性。不是說皇帝人人可做;就是說現在的皇帝不懂得如何做皇帝,我來教你。
是泰州學派才如此激進嗎?不然,陽明說「格君心之非」是什麼意思?格君心之非,即是要教導、糾正國君,使其屏去私念,不以自己的權力、利益、好惡,亦即不從自己的立場去處理國事,而是從老百姓的利害來考量問題。
劉宗周云君應無為無己,奉天道順民心;立政凡以為民,也是這個思路。
且此非徒托空言而已,一旦有機會面對君王,便不免如劉宗周告訴崇禎皇帝那般,說不要自以為聰明;「法堯舜之明目達聰,而推本於捨己,亟捨其聰明而歸之闇。非獨舍聰明,並舍喜怒、舍是非」。
倘或君王仍不曉得該如何做君,不能使天下均、群,老百姓自然要起而反抗其統治,視君上為怨家、為寇讎。
劉宗周那些批判時主的言論,不也就是孟子「君視民如草芥,民視君如寇讎」的翻版嗎?
黃宗羲秉承此一學風,當然也要格君心之非,主張君應去私心: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之或興,有公害而莫或除。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於天下之人」(明夷待訪錄.原君)。
君之所以為君,就是因他能不站在自己個人利害上考量,而能照顧天下人之利害。這樣的人,就要比誰都勤勞。
君應該如此,可是現實中君卻常不是替老百姓服務的,而是要大家去供養他。用法治來箝束天下,以徵歛來滋養自己。
因此黃宗羲說其法皆非法之法,老百姓不須遵守;此君非君,老百姓也可以推翻他。「小儒規規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之不當誅之,而妄傳伯夷叔齊無稽之事,使兆人萬姓崩潰之血肉,曾不異乎腐鼠。豈天地之大,於兆人萬姓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原君)。
四、民本政治的民主
黃宗羲的民本思想,是晚清以來闡述得較充分的題目。但歷來研究者多忽略其人本、心本之意,只就民本去說。也不懂他的說法與王學的內在關係。論民本時,推崇之餘,又不免頗申遺憾,謂其未發展出民主。認為:
民本與民主的不同,在於民本只是講主政者要知道民為邦本、立政為民,而能與民同患,去愛民、親民,為百姓解決疾苦,民仍是被動的。民主則是主權在民,可以用權去制衡君王。
民本雖也有革命論,可制衡君主,但革命之暴力對社會也會有重大傷害,社會成本太高,且實施困難。民主選舉,形成制度,其效益遠高於革命。
再者,學者雖欲格君心之非,但講來講去,仍只能祈求君王自己做修身工夫,不比民主制度可用制度予以制衡。所以近乎與虎謀皮,罕有成效。
這些,都是近人常有的批評,論調中洋溢著簡化的民主觀念和自以為比古人聰明的姿態。
可是這些議論首先是對Democracy的誤解。
此辭是承襲自日本人的翻譯,譯為民主。於是在中文語彙中便有與君主相對的人民當家作主之意,然而Democracy指的其實是民治,指政治事物由該團體中成員共同治理,或抽籤或輪流,團體中人人平等。
這個理想的模型是希臘雅典。但雅典小國寡民,民中又再區分出誰是公民誰非公民,公民人數又更少了。在此少數人中,實施民治,其實等於貴族共治或小團體自治。
後世政治現實,也從來不採此一方式,而都是由人民中少數人組成政府來處理政治事務。
於是政權和治權分開了,人民固然在政權上號稱「民有」,人人平等地擁有該國家該政府之主權;但運作這個政府,實施統治的權力卻不在人民手上。故號稱民治之政府,實質上遂行的,也均是治民而不是民治。
民被治,當然就不是民主。政府要如何讓人民相信如此治民即是民主呢?方法之一是政府之成立,須由人民選舉。二是政府施政可由民眾監督,且須依人民所定之法律去施政。此即選舉權、立法權及監督權。
可是,人民是龐多且散渙的,除非又是小國寡民,否則要全部聚起來討論涉及公眾事務之相關法案、政事,乃至監督糾察施政之良寙,根本辦不到。
不用說國家,就是一棟大樓一個小區都難辦。因此勢必採用代理制,委任議員、委員、官員去行使選舉立法監督之權。
受委任者,理論上代表人民,實際上當然只代表他自己或是其所屬政黨、派系、階層、團體。而且,他們與行政權之擁有者事實上又合起來構成了統治者,人民仍舊是被統治者,民主云乎哉?
若說人民對他們所任命的政府,若不滿意便可叫它下台,仍可顯示人民作主的涵意,亦太天真了。
人民在被統治的情況下,相關信息非常貧乏,對政府施政之詳情根本難以判斷,功過是非,多半是聽有志奪權者說的。
善於宣傳選舉之政客與政黨自能獲勝。老百姓之所謂民主選舉,時常淪為政黨與政治的啦啦隊或白手套,因此選出希特勒或什麼獨裁者出來,毫不稀奇。
何況,選舉的規則,例如選區劃分、代表人制、相對多數勝或絕對多數勝等等,也都是主政者訂的,人民無權置喙。
而就算選舉再怎麼合理,選舉所反映的,亦必是社會主流之意見,真正的弱勢者、真正被剝削者,哀哀無告,永遠會在政治考量中被犧牲。誰是弱勢者?農、工、婦、幼、鰥、寡、孤、獨、老、弱、病、殘、少數族裔,以及知識精英等等都是。
對於民治在實際政治處境中如斯不堪之狀況,西方政治學界之討論,早已汗牛充棟。因此我們絕不能仍停留在民國初年的水平,以為一旦建立民主,帝制之缺點便自然消失,並進而嗤諷古人光曉得講民本而不知道要建立民主制度。
復次,民本與民治,指的是兩個不同的政治原則。民治,是著眼於政治人物身分起源的正當性,掌權人的權力應來自人民之付託。
但此一原則,同樣適用於君權神授、天命授予、血統世襲,或五德終始等等,不同僅在證明方式。人民認為君權天授神授時,需要有些天啟證驗;人民認為統治者須由人民付託時,須要有選票。
民本,著眼的卻不是這種人身屬性原則,而是責任原則。
《論語》載︰魯哀公問︰「何為則民服?」孔子答︰「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
政治上,不管說治者是天授神權、血授、或人民授予他統治之權,老百姓要看的其實是政績。政績亂七八糟,反而去誇誇其談,說他得天下是如何如何有正當性,從人民主體之觀點看,越見其噁心而已。
由這個觀點說,唯有真正注意到、認知到,並在施政中體現出民本之精神,可令人民安居樂業的政治,才是民主政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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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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