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邊馬跡

2020/09/08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若要用一句成語形容我住的社區,那依山傍水絕對是能在居民大會中高票勝出的那個。旁邊的山接近夏天有螢火蟲出沒,橋下的碧潭更是以水為名的觀光景點。這樣的環境,對非居民來說是假日的優美,對一般居民來說,代表你的鄰居不只有人類。
前兩週就入住了一位新客。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廚房門外的冰箱前,牠只露出了兩根極長觸鬚在冰箱與牆面間的縫隙擺盪。我本以為總算出現了隻蟑螂,拿了掃把打算左手拍動冰箱,右手揮動掃帚,手起帚洛給牠拍得平平扁扁。這說來也奇怪,山邊這什麼蟲、什麼動物、什麼鳥類都有,就是很少看到蟑螂。
就在我左手發力,準備執行計畫之時,一個六腳的殘影從冰箱內彈跳出來,跳了起碼有一百公分遠。我本來預想蟑螂會竄逃、會飛,已在心裡做好準備,但彈跳移動軌跡完全超出我的預期,讓我掉了掃帚,還發出了點怪異的喊聲。而牠被這接連來的兩聲怪響,嚇得又跳了兩步,在遠處擺動比體長長三四倍的觸鬚,靜靜地回望著我。
原來是蟋蟀啊。在蟋蟀二字落到我心上,我的殺心頓消,並且馬上聯想到不知道牠是不是迷路了?牠晚上會不會在我家叫?我上次看到一隻好大隻的壁虎在廚房附近悠轉,不知道會不會對牠不利?在我彎腰之際,牠就消失在客廳與冰箱的空間之中。
但我不以為意,因為是蟋蟀麻。稍晚我還向女友講了我與蟋蟀的奇遇,一向怕蟑螂怕得要死的她,竟然也開始擔憂起這隻蟋蟀未來。她問了我蟋蟀的壽命有多長?我回答我也不知道,但頂多幾個星期吧,昆蟲不就這樣,長大了急著找另一半,然後交配、然後死掉。我本來以為會被下逐殺令,要在客廳與飯廳來個地毯式搜索,直到找出這名六腳入侵者。沒想到接到的卻是引渡救援令,她擔憂的說,牠在我們客廳爭不到出路的,這樣老死在我們客廳什麼都沒幹成不是很可憐嗎?
是呀,如果我是蟋蟀我也不希望誤入人類家庭,這比一個單身漢下半輩子都只能待在軍營沒有休假還慘,牠在這連個同性友人都找不到。但蟲的事,只要不是蟑螂都是小事,很快我們也就忘了牠,去看我們的Netflix了。客廳無助的外來客重要性當然是比不上追更娛樂的快樂。
過了幾天,我在廁所鏡前刷牙,眼角餘光發現兩根黑黑的線條在天花板的角落擺盪,是那傢伙!原來他還在我家,只是不知道怎麼從客廳跑到廁所裡來了。我想到上次收到的救援令,邊刷牙邊在心裡盤算該怎麼把他弄出去?用掃帚掃起來拿去外面倒掉?不成,這樣八成會斷手斷腳。徒手抓牠觸鬚,把牠拎出去?不成、不成,我也不知道牠會不會咬人,再說觸鬚弄斷對昆蟲來說很麻煩吧。
我邊刷著牙邊想,人都沒說一定要結婚生子,怎麼牠就非得出去求偶呢?想想我家舒舒服服、遮風避雨,外面求偶市場這麼競爭,如果出去可能會在求偶競爭中打得斷手斷腳,也可能會被獵食者吃掉,可能連異性都沒見著,牠就直接歸西了。想著想著,我決定就不管他,也沒有主動再提起牠已經遷居廁所的事。
就這樣,牠好像感受到我心意一樣,都只在我用廁所時出來。好幾天過去,我感覺牠已經決定在廁所定居。因為有時我在天花板角落看見牠,有時在地上角落,又有時我在廁所門後面的牆上看到牠,但神奇的事就只有我看得到,女友使用時都沒有出現。我就這樣看著牠在廁所四處探索,到處尋找遮蔽安安靜靜地,只是在牆上凝視著廁所主人的日常活動。
大概快要一週過去,我開始擔心牠吃什麼?水浴室是絕對足夠的,那吃的呢?我開始擔心牠會不會趁我不在偷啃我的牙刷,吃上面沒有洗乾淨的牙膏?還是會吃衛生紙嗎?而且牠不是蟋蟀嗎?怎麼都沒有叫聲呢?被疑問包圍,我開始查這傢伙的資料,我憑著每天觀察牠的印象在網路上搜尋圖片。
我發現原來一開始就搞錯了,這傢伙根本不是蟋蟀。牠是灶馬,是一種像蟋蟀的東西,過去房子還有灶台時會住在人類家中的昆蟲。傳說灶神就是騎著牠上天庭跟玉皇大帝說鄰里閒話的,所以才叫灶馬,灶神騎的馬。另外成語蛛絲馬跡裡面的馬跡也是說牠,畢竟蜘蛛絲對人類騎的馬匹感覺很怪,對上灶神騎的灶馬感覺就很合理。而且此蟲沒有翅膀,所以無法像蟋蟀一樣振翅摩擦出聲,牠就是個安安靜靜的昆蟲。吃些人類掉落的殘渣、一些小昆蟲的屍體、腐敗的植物都能活,那看來我們的廁所是個絕佳生存地。
後來我發現灶馬特殊的繁殖行為,就實在忍不住跟女友報告了這昆蟲的特色,也曝光了牠還在廁所的蛛絲馬跡。灶馬因為不能發出聲音,無法像蟋蟀那樣用鳴叫吸引異性,所以兩隻不同性別的灶馬能在野外相遇是很難得的。為了把握這種難得機會,公灶馬會像做手工禮物一樣,製造一種叫做精液包的東西交給母灶馬,而母灶馬會像收禮物一樣把精液包收下,並且慢慢的把它攝入體內,提升卵的受孕機率。這種收送禮物般的交配行為,沒有過多的肢體接觸,沒有欲求不滿的吵雜鳴聲,根本是當代都會愛情典範。淡淡地,兩人在訊號薄弱處相遇,默默地,交換給彼此的信物,緩緩地,兩線離開了交會的點,永不回頭。這種後現代的愛就算身為當代人的我也受不起,我還是喜歡老派一點、長久一點的現代作風,但兩隻灶馬的相遇卻是如此。有了這層了解,讓我對牠在廁所默默地凝視,多了一份理解,好像牠是在我的廁所同時適應與對抗這個原子化的社會。
我把這事告訴了女友,她又開始為這小傢伙擔心起來。說怎麼就在我們廁所定居了呢?外面很危險還是要去啊,不然怎麼會有機會,在廁所是爭不到出路的,不可能盼到另一半的。我想,就算兩線的交點只有一瞬,那也是這個物種願意傾盡一切尋求的一瞬吧。前天,我跟牠在廁所交換了眼神,完成了某種明白,還是出去試試吧。
我開始跟女友討論怎麼完成救援,我們想出先用喝完的路易莎咖啡紙杯把牠罩著,再拿一張厚紙板慢慢插入杯口與牆壁之間,這個過程一定要慢,免得弄傷這隻灶馬,要讓牠意識到紙張並且願意爬上去或者爬到杯壁內,千萬不能讓牠在我們看不見的杯中重傷。一旦將紙完全覆蓋著杯口,我就可以把紙卡跟紙杯同時拿起,這樣灶馬就會完整地裝在我們為牠準備的小空間中運往外界。
方案有了,但我其實對灶馬會怎麼反應這事還拿不了準,深怕拿著杯口靠近,牠一緊張跳到我臉上、跳進我嘴裡,我一胡亂拍把牠弄傷就不好了、跳進嘴裡我一口吞了更是雙重悲劇。所以昨天我們決定一起到廁所看看牠,觀察他的性情。
我們湊近一看,發現這隻灶馬好像起了些變化。首先身形好像大了一些,顏色變得更深,而且腿部好像出現了一些斑點花紋。以我有限的昆蟲知識,我知道這種昆蟲不會像毛蟲變蝴蝶那樣讓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嚇一跳。牠是不完全變態,牠就跟多數中年人一樣,小時候跟長大沒差多少,就是外觀多了些斑紋、肥大了一點、變得堅硬了些。我說,牠應該是性成熟了,所以才有這些轉變。
女友一聽大喊,怎麼在密室裡面性成熟呢?這樣自己關在小房間裡面長到性成熟能幹嘛呢?為什麼會這麼想不開?我說沒辦法,時間對所有若蟲是公平的,不論你在何時、何地,該成熟就要成熟。女友一想,難道是因為要七夕情人節了嗎?這傢伙就算在密室中,也想要跟別人約會嗎?這種跟風的個性很不好啊。還說那我們不能再等了,要讓牠在今天出去。
就這樣,我們在廁所展開了救援引渡行動,把這個情竇初開、誤闖他人居室傢伙放了出去。我把牠從杯中倒在陽台窗邊,牠像往常一樣靜靜的看著我,動了動觸鬚。接著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在空中畫出一條弧線躍入窗外正對的山林之中,我不知道這條線能否在未來找到與另一條的交點,但我知道在廁所是絕對不行。明天,不知牠是否能將此生最大的禮物送出,我也不知道。
就在我望著窗外,一隻台灣土蟑螂從窗沿準備爬進窗內,我順手拿起一旁放在回收箱內的廚房紙巾內桶,一棒打死了牠。蟑螂進來我家,那可不得了。
貓尾伯
貓尾伯
如果大叔有了貓尾,會不會變得比較可愛?那原本有貓尾的男孩長大了,失去貓尾是不是就是個普通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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