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 1753,豌豆花(上)

2020/10/2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他是忽然出現的,帶著亮得晃眼的笑,為他驅散滿腹鬱鬱糟糟。
可再之後的他卻總是突然消失,又在某些時刻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
但這是最後一次了,葉東和告訴自己,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葉東和顫著手,以指腹輕輕扶起男人手環上小小的名牌,情緒幾乎潰堤。
十歲小毛頭,剛上小四的年紀。
「欸,」小靳弦朝他拋來一團東西,「你長大之後要做什麼?設計師嗎,還是替人家修改衣服、縫東西的?」
那叫裁縫,他在心裏吐槽。接下形狀怪異的布娃娃攢在手裏,葉東和輕輕聳肩,反問道:「你呢?」
「打壞人囉。」男孩漾開陽光的笑,眼裏閃爍著光芒。
「老師說打人不對。」
「所以我只打壞人。」
「老師說要友愛同學。」
「所以我友愛你啊,」靳弦還是笑著,笑得沒心沒肺。「那群王八龜孫子藏你的東西還笑你玩娃娃,活該被揍。」
「……老師說不可以這樣罵人……」
「陳叔惹爹地不高興的時候,爹地就叫他王八龜孫子啊,陳叔不開心也會去吼李哥、莊哥,大家都這樣。所以我沒有罵人,只是幫他們改稱呼。」
「你……你長大後,也會變成黑幫老大嗎?」
小靳弦誇張地癟著嘴聳聳肩,模仿兩分鐘前的他。
二〇〇六年秋末,第一次基測倒數兩百一十五天。
「嘶──葉、葉東和!你輕一點,老子痛到快往生了!你小子手不是很巧嗎,媽的是不是故意整我!」
「還能喊那麼大聲,活蹦亂跳的,死不了。」
他淡淡地看著眼前疼得呲牙裂嘴的鄰居兼兄弟,抓起對方左手讓人自己捲好袖口,拿著瓶裝生理食鹽水對準右臂的血口子,特意找了個不會太舒服的角度射下去,又換得對方一陣大呼小叫。
「不然你去找保健室阿姨,她那邊會用雙氧水招待你。」
「不行,嘶……春梅老太婆最愛多管閒事,回頭肯定會跟我老子說,回家沒被打死算我走運。」
「……老師說不可以直呼長輩的名字,還有,不要這樣叫人。」
「嘖。」
葉東和抿起唇,瞄了一眼少年刻滿叛逆的側臉,旋即低下頭回到手上動作。
繃帶一圈繞過一圈,也不管會不會造成循環不良,像是要將情緒轉嫁到上頭般,白色紗布纏得死緊,最後雙手向左向右重重扯出一個結,靳弦呻吟著,他充耳不聞。
「會痛就不要跟人家打架。」
「我們打賭,不是打架。」
「賭注是這個?」葉東和伸手彈了對方傷處,正中紅心。
「幹!葉東和你有病嗎!」少年像隻炸毛的貓,「你知不知道我為了──」
靳弦倏地收住話,看著葉東和半挑起的眉,將未出口的句子又吞回去。「反正我賭贏了啦,是那群王八羔子輸不起。」
「老師說……」
「不可以這樣罵人。煩死了你。」少年皺眉瞪著冷著一張臉的友人,心底忽然來了氣,「老師沒教過你,喜歡的東西要自己爭取、好好保護嗎?」
靳弦轉身從書包裏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揉成一團朝葉東和狠狠丟過去。紙團擊中他胸口,落在地上被風順勢帶走,滾得遠遠。
葉東和看著那團東西愣了好一會,不用攤平他也認得出來,那是他在《國語日報》上被刊出來的文章,老師把他的〈大人說不可以〉剪下來影印放大,釘上班級布告欄讓全班都來「看看」。
他的秘密自然就不是秘密了。葉東和還來不及後悔衝動投稿,麻煩便先找上門來,幾個星期下來煩不勝煩。
葉東和杵在原地,倒是靳弦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扯過他,大力晃了好幾下,「喜歡的事情被知道了有很丟臉嗎?你這麼窩囊,不只賴群丞那幫混帳嘲笑你,我也會、你的夢想也會!做人要有肩膀有擔當,敢愛就要敢追,先衝再說,哥會罩你,懂嗎?」
冬雨霏霏,年少十八。
靳弦一家最終還是跑路去了,留下一屋子冷清。葉東和偶爾會像這樣翻過破窗進來呆坐著,逃離家裏又一次因他而起的家庭革命,也試著想像,那個推他一把的大男孩現在在哪裏、過得如何?
那晚他沒有回家,裹著薄毯蜷在角落一睡就是大半個夜。
叫醒他的不是刺眼陽光,半夢半醒間葉東和感覺肩膀好似被什麼東西壓住,他不情願地翻了好幾次身,抬手揮開趕不走的打擾。
「喂喂,你小子還要不要命?大冬天的不躲在自己被窩,來我家躺地板是怎樣?東和,葉東和!這樣會感冒,臭小子快給我醒醒!」
葉東和咕噥著,費了好大的勁才睜開雙眼,認出眼前人後張嘴愣了許久,半天說不出話。
「不會吧,這麼快中獎,燒壞腦子了?」少年伸手摸了摸他額頭,又併起手指探向他頸側,正反兩面反覆確認,「沒發燒啊……」
像是突然回過神般,葉東和激動地抓住靳弦,剛睡醒的身子不好使力,手抖得不成模樣。「靳、靳弦!你怎麼在這裏?你安全了?你們家沒事了?你還好吧,還好嗎?那天晚上突然來了好多警察,嚇死我了,我本來想傳簡訊叫你先不要回家,可是我爸把我的手機……」
「等等等等,小兔崽子怎麼一下子話這麼多,一句一句來,嗯?」
葉東和一聲哽住,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只是一個勁地用手背將整張臉抹得亂七八糟。
「你、你沒、沒事了嗎?你怎麼、回、回來了?他們有沒有把、把你──」
「一句就好,乖,一句。」靳弦伸手回握住葉東和扣在自己腕上的手,輕輕拍著:「我想回來,就回來囉?」
葉東和抽著鼻子,又哭又笑的,「你爸媽和那些兄弟、們呢?這幾年你都去哪了?有上、上高中嗎?回來了,還走嗎?」
靳弦好笑地鬆開、也甩開手,雙手同時覆上葉東和的稻草頭使勁亂揉,等人都被揉得快傻了才停下,笑罵道:「你小子聽不懂人話啊?一、次、一、句。」
那天晚上他們聊了許多。靳弦說起這幾年他在國外「留學」的所見所聞,也說了期間交到幾個有趣朋友的事,後來提到回國後有人重金招攬他,工作目前為止他做得得心應手,東家也甚是滿意,葉東和想問,靳弦卻只咧嘴壞笑,打趣地說他已經是成功的社會人士,而他還是個只會上學的窮學生。
他們說到父母時,靳弦停下話題,沉著臉安靜了好一會,忽然轉過身脫掉外套、掀起上衣,捲成一條小麻花拱在肩上,露出精壯結實的腰背。
「這裏,都在這裏了。」靳弦反手遞給葉東和一支手電筒,冷色調白光照出背上龍飛鳳舞,「會裏出了叛徒,那天條子找上門就是賴家老王八栽的。後來整個會被抄,兄弟跑的跑、散的散,留下來跟著我們的下場也沒好到哪裏去,你看,這不就只剩我一人?」
葉東和靜靜聽著,他知道對方只是需要一個聽眾。
靳弦吁出一口氣,繼續說道:「爹地走之前說,他不求多,要我懂得感恩、踏實過日子就好,所以我把大家都刺在身上,想著如果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我,所有人在我背後,就像是我的靠山一樣,一直都在,永遠不離。」
聽見靳弦改口喚靳父爹地,好似回到小時候,葉東和嘴角微彎,彷彿見到國中時期那個渾身帶刺的少年如今多了幾分溫暖圓潤。
他聽得有些入迷,不自覺抬手輕輕碰上刺青,順著線條蜿蜒而下,原以為畫的是圖案,仔細一看才發現那竟是好幾組變了形的花體中文字,彎彎繞繞,彼此相扶相纏、卻又各自獨立,在背上綻出一幅美麗圖畫。
「恩人刺在背後,那心上人呢?」
靳弦聳了聳肩,「心頭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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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雜七雜八、東寫西寫、貓貓,什麼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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