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L., 1753,豌豆花(下)

2020/10/23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二〇一五年八月,強颱蘇迪勒來襲,海陸雙警報齊發。時近午夜,風狂雨驟。
路樹倒下的瞬間也撞熄了整個街區,強風灌入公寓管道間的咻咻聲響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耳。
颱風夜裏門窗緊閉,沒有冷氣和電風扇的屋子很快變得悶熱難受。葉東和就著筆電螢幕光在書架翻找,好不容易摸到一把廣告扇,抽出來時不小心帶出卡在一起的透明L夾。
泛黃制式信封袋摔出資料夾,歪扭的字跡寫著「葉東和 先生 臺啟」幾個正經八百的大字,郵票欄位的細紅框空著,沒有收件人地址,也沒有寄件人資料,像是有人親自遞送似的,然而他卻從來沒有見過那位信差。
這些年葉東和換了兩次住處,其中兩封信到的時間恰好都是大致安頓好後的第一個週末,另一封則是前年他的生日。
信紙上有著靳弦一貫的輕鬆語調,多半是問候、關心與幾句閒扯,對於自己的近況則隻字不提。葉東和曾經偷偷寫了回信塞在信箱裏,但直到搬家以前那些信都原封不動地躺在原處。
靳弦總有辦法找到他,他卻不然。
強颱的瞬間陣風狠狠掃過城市,蠻橫的風竄過巷弄分出幾道亂流,舊式門片砰砰砰地發出無所適從的哀鳴。
葉東和捏著信封,指腹細細搓揉有些受潮而微微發軟的紙,忍不住回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個晚上。
靳弦拉下棉T穿回外套,淡淡說了句但是他這輩子不打算娶老婆,那時葉東和看著他沒有接上話,只見靳弦不一會又嘻嘻笑著喊冷,過來和他挨肩擠在一塊。
之後靳弦便不再講自己的事,轉向他的眼睛咕溜咕溜閃著好奇與俏皮,問他為什麼躲在他家,家裏如何、學校如何、第一次不顧大人反對填了自己嚮往科系的滋味又如何,話題全繞著葉東和打轉。
靳弦適時的吐槽總是到位,毫無保留的笑更是給足了鼓勵,他的那些小風暴大煩惱都在談笑間不知不覺煙消雲散。
可是到底,靳弦還是走了,一走就是五年,至今除了三封簡短的信,音訊全無。
葉東和嘆了口氣,大門仍被風吹得砰砰作響,他思量著是不是該在門縫夾幾張紙,好讓門板能夠消停些。
等到走近門口,他才驚訝地發現不只是強風帶動門片,還有什麼東西配合著風勢和頻率,一起拍在門板中央發出輕輕重重的聲響。
颱風夜、拍門聲,風雨交加大停電。一股緊張感蔓延開來。
葉東和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轉動門把,鎖才喀答彈開,大門就倏地被向內推開,一個渾身濕透的男人跟著倒了進來,嚇得他差點叫出聲。
男人的肩膀略窄,肌肉卻頗有分量,大半的體重掛在他身上,葉東和險些沒站穩腳步。他將人半扛半拖地拉到小沙發上,轉身去抓手機準備開手電筒,對方忽然啞著嗓出聲制止他。
「……哎……你小子、先……先別開。」
方才一陣混亂葉東和沒認出來,這一聲倒是喚回他的記憶。「靳弦?怎麼回事?你怎麼濕成這樣?為什麼這個時候──」
「噓……怎麼每次……話都、都這麼多。」
他注意到對方的語氣有些不對勁,比以往來得輕飄無力許多,正想上前詢問,靳弦已經撐著扶手起身,踉蹌走回陽臺玄關。
「對不起啊……把你扯進來,清潔費我再補給你。」
葉東和沒聽懂對方話裏的意思,皺著眉朝聲音的來向望去,僅勉強在黑暗中看出大概的輪廓。
只見靳弦靠在室內陽臺邊,狂風暴雨隨著窗戶大開闖入屋內,接著砰的一聲巨響嚇得他當場怔住,葉東和耳鳴還沒退,滿屋風雨又被隔絕出窗外,靳弦的身影搖搖晃晃,最後向下消失在視野外。
「靳弦!」
葉東和猛地回神,箭步衝上前,蹲下身撈起靳弦,試圖穿過男人胳膊將他架起,結果卻在原本濕涼的襯衫摸出一片溫熱,以及,腥濃的鐵銹味。
「你受傷了?!怎麼回事!靳弦、靳弦!」
「……工作囉?」靳弦扯開笑,靠在他身上淺淺喘息,「沒事,死不了……別進屋了,不好洗的……我冷……你抱、抱我就好……」
「你到底在說什麼!」葉東和急得快瘋了,拖著男人往屋內走,吃力地騰出一隻手抖開沙發上的薄被鋪在地上,讓靳弦躺平後又衝去拿手機,光源一照才發現周圍全是血跡。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走,我送你去醫院!」
「哎、別……我現在身分是黑的,不好解釋,」靳弦低低發出痛哼,卻將聲音都扼於喉間,「再十五分……恢復供電,那之前,你能、幫我處理一下嗎?他們說,你手藝滿好的……」
「我是做修補的不是專業外科!」葉東和將手機丟在一旁,雙手飛快扯開靳弦襯衫,往看起來傷得最重的下腹按上去,「你他媽到底要不要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靳弦聞言失笑,咯咯咯地牽動傷處,一泊泊鮮血不斷湧出。
「唷……臭小子學壞了呢……老師說……」
「閉上你的嘴!」葉東和狂吼,「你的傷、不要再笑了!」
但靳弦仍不安分地舉起手,握了一個手槍手勢對空虛晃,「砰,任務完成……活著領勳,死了陪葬,這樣……」
「什麼領勳?你現在是特務嗎?」葉東和捕捉到關鍵字,也不管出口的話多麼荒唐,「那你們的人呢?傷成這樣,你的夥伴呢?沒有搭檔嗎?」
靳弦咧開嘴,笑得起勁,襯著手機燈光卻顯得更加慘白狼狽,「怎麼問題還是一樣多……」
葉東和心急如焚,手下的傷根本止不住血,靳弦又死抓著不讓他打一一九,他感覺到對方手上的溫度愈來愈冷,一顆心也跟著愈收愈緊。葉東和不斷吼著靳弦的名字,一次比一次大聲,聲聲顫抖,但靳弦的回應逐漸減弱,最後只剩幾乎微不可聞的呼吸音。
他不知道自己吼了多久,只覺得時間過得異常快速卻又無比緩慢,直到粗暴的破門聲猛然繃斷他的緊張,葉東和瞬間彈起,充滿防備地盯著闖入者。
五名勁裝打扮的人一下子湧入住處,其中三個率先上前,欲蹲下身查看靳弦的傷勢被葉東和抬臂擋住,在後頭的人清了清嗓子,開口時帶著不容拒絕的氣勢。「葉先生,十分感謝您的協助,現在請把 1753 交給我們,我保證他會得到妥善的照顧。」
「你們是誰?憑什麼帶走靳弦!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們!」
「葉先生,」另一個女人開口,「如果我們要 1753 作棄子,今天就不會破這個門闖進來,放著他自生自滅更省事。但是 1753 現在不能死,他必須活著。」
女人的語氣與說辭都讓葉東和感到反感,他向後退一步,將靳弦護得更緊。「聽起來你們一點也不在意他,他只是一顆棋子。」
「一顆重要的棋子。」女人補充。
葉東和雙目紅瞠,還想說些什麼,身後的靳弦忽然發出微弱嗚咽,他急急低下身,將側臉貼過去。
「……們來……沒事……」
靳弦氣若游絲,葉東和聽不清,但靳玄的手輕輕碰了他的,力道極小,分量卻重得勝過所有話語,讓他反倒成為被安慰的那個。
「1753 的出血量很不樂觀,沒有時間了,」率先進門的其中一人不知何時已經上前繼續加壓止血,「復電以前我們必須離開,葉先生,請讓一讓。」
六坪大的工作間裏堆滿各式器材,一道身影彎著身,細細專注於手裏的精細活,看上去好似一幅靜謐的行為藝術展。
塑型、填充、縫補。
一針一線,一線一針。
「我的手藝好嗎?好嗎……」
葉東和吞下所有眼淚,將哀慟緊緊壓在心底,胸口痠得發脹。他強迫自己保持專業,雙手沉穩、動作細膩,不見一絲偏移。
掛手環的男人靜靜地躺著,彷彿那些開放性創傷不在自己身上,睡得沉穩平靜。
接到電話那時,葉東和還有些摸不著頭緒──只聽過病人家屬指定手術醫師,從沒聽過遺囑內容指名遺體修復師。
他依主管吩咐,提早到工作地點等待退冰。其實提前開始也是可以的,葉東和不是沒處理過未解凍完全的遺體,但主管只是搖搖頭,領著他到休息室,鄭重其事地交予他一個大紙箱,說是遺囑內容之一,讓他看看,帶上門離開前還交代說對方指定他一人進行修復,到明天傍晚之前工作間都是他的,他可以慢慢來,不要緊。
葉東和不明所以,含糊應了聲是,抱著箱子微微發楞。
箱子有點沉,休息室裏沒有像樣的桌子,葉東和索性將紙箱置於椅子上,自己蹲下來割開封箱膠帶。
上一片、下一片,帶著對亡者的敬意,慎重而緩慢地翻開紙箱襟片,接著左邊,再來右邊。
而後他心口倏地一沉,雙腳癱軟,重重跪了下去。
那都是信,滿滿的信,沒有寄出的信。
熟悉的筆跡,熟悉的語氣,陌生的內容。
『嘿,東和,我完成我的第一個案子了!好緊張但是好爽啊,第一次出手不用管條子也不用善後,你說特務機構是不是很屌?早知道有這種工作我就不讓爹地搞什麼幫派了,做的事差不多,有吃有住有錢拿還不怕被抓,腦子脫線才混江湖混到被自己人搞死。』
『唷,東和!你現在在做什麼咧,大學應該開學了吧?下個月我有休假,運氣好的話應該可以回去看看你,不知道機構會不會同意。有機會的話啦,希望有機會。』
『欸,他們讓我明天去收了賴家老王八,30 個小時獨立行動,我現在才說有點怕是不是很廢?老王八碰了不該碰的東西,死是一定得死的,既然這樣不如死在我手裏,順便替爹地他們報仇。欸欸,可以把你的窩囊勁從我這拿走嗎?媽的,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以前的你。我明天,會成功吧?』
『東和,你小子幹嘛突然跑出去住了,住家裏不是比較省嗎?但這樣也好,我偷偷過去比較方便。所以你為什麼搬出去?該不會你老子還在為你沒有報化學系生氣吧?你跟他說,化妝品也是化學,差不多都一樣啦。』
『東和安安,安安和東,東東咚咚。沒事,明天又有大票的。我緊張。啊,期末考加油,我相信你一定沒問題的。』
『嗨,東和,……』
一封讀過一封,裏頭全是丟失的、錯過的、再也補不回來的時間。葉東和泣不成聲。他彷彿能聽見靳弦邊念邊寫的聲音,看見他痞痞的笑、彎彎的眼、蹙起的眉、垮下的嘴,唯獨不敢想像,那人闔緊雙眼躺在工作臺上的模樣。
如今靳弦的刺青已經蔓過腿部、攀上膝窩,如同茂密的豌豆藤托住藤架,綻開盛放的花。葉東和仔細牽起每一截戛然而止的線條,盡力對齊、密密縫合,直至傷口平整,在末端輕輕收了個漂亮的結,靜待最後的修飾。
工作間的空調嗡嗡作響,葉東和修補完男人左大腿又深又長的口子,緩緩放下工具,沉沉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再拎起薄布雙角,像是深怕驚擾了對方般,將布料覆至腳跟的動作放到最輕。
他不明白,一個人得經過多激烈的戰鬥才有辦法把自己傷成這樣?殺人,不過是一粒子彈、一劑化學毒物就能解決的事,為什麼靳弦滿身是這種野蠻的刀傷?
那一大箱信和遺囑又是怎麼回事?靳弦早就知道自己會死了嗎?為什麼不逃?
葉東和隔著黃色布料看著男人,雙唇啟啟闔闔,問句最終還是只剩嘆息。
那布料底下的輪廓他認得,卻始終沒有勇氣揭開。可是四肢和腰腹以下已經全數修補完畢,逃避了數小時,該來的終究得面對。葉東和只希望剩下的他好好的,他沒有辦法忍受對方身上再多出一道傷痕。
捏著布料一端閉上眼,葉東和允許自己窩囊最後一回。憑著經驗緩緩掀至差不多的位子,直到做足了心理準備,才重新睜開雙眼。
「嗨,靳弦,好久不見。」
乾淨的臉、極好看的五官,和記憶中的模樣相去無幾。
「你還是很帥嘛,等一下不用化妝了……」他笑著,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葉東和盯著那對眉眼,心裏滿是溫柔。他忍下輕撫他的衝動,只用視線將對方最後的模樣畫進心底、刻入靈魂。
眉心、鼻梁、雙唇、下頷,目光順著向下,葉東和一直避著的傷口仍舊粗魯地打壞這份寧靜。
左起肩窩,右至胸側,一道口子深深劃開,彷彿都能感受到那要將人劈成兩半的狠勁,怵目驚心。
好痛,真的好痛。
然而更痛的是,葉東和看見那道劃開胸口的裂痕,一併剖開了的,是他的名字。
當時他問了什麼?他怎麼回答的?

──恩人刺在背後,那心上人呢?
──心頭囉。
苦苦撐著的那份堅強和自欺欺人,頃刻間崩碎瓦解。
「你為什麼……」
滾燙淚水衝破痠脹的胸口,他再也抑不住,放聲大喊靳弦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機構後來領走了靳弦。
沒有告別式,沒有追思會,安安靜靜地走完火化流程,所有和靳弦相關的物事全都隨著代號一起被抹去。
那箱信件要被收走時葉東和幾乎是跪趴在地哭沒了聲,他們最後派人重新檢查過每一封信,揀出和機構沒有關聯的內容留下。四千多個丟失的日子裏,只有一百二十三天失而復得。
葉東和緊緊抱著剩下的那些信,說了不知道第幾次謝謝和謝謝。
一百二十三,加三。足夠了。
一天一則,一年三次,他可以在接下來的日子不斷重溫他留下來的十二年。
足夠了。

呼,大B板十一月活動文「行行出狀元」,本來要寫小混混的故事,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變成特務了(掩面)
一個不太重要的小彩蛋:
豌豆(Pisum sativum),種小名sativum 有受栽培的意思,豌豆開花後有花語「離別、永遠的悲哀」,所以兩者組合起來,
  • sativum → 呼應特務機構的栽培,算是生命轉機
  • 花語 → 萌而未果的感情
大概是指靳弦最終還是難逃命運,沒有和葉東和真的在一起,也沒和他好好道別,好慘(嗚)
以上,依舊十分感謝看到這裏的你。如果你也喜歡我的文字,可以幫我點5下Like,簡單行動,支持我繼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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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雜七雜八、東寫西寫、貓貓,什麼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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