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k Uwe Laysiepen, (1943-2020)
其實我說Ulay何等幸運,一方面可以說是因為他遇到了Marina,另一方面又全然不是只因為遇到Marina,至少不是他沾Marina光的那個角度。
作為Marina的創作夥伴,Ulay一路以來比所有人都擁有一個更專屬更獨特的角度來參與或觀看Marina及其與Ulay合作共同展演出的成果,但這不是我要說的幸運。
人們常視Ulay為Marina的助手,那是因為大部分的人們習慣用主角、配角的敘事方法來理解一個故事,或一段關係。當所有的故事掛名為A&B或是A... ,with B時,於是人們很自然就會從A的角度去投入自己的共感、組織自己的理解。世人對於
《rhythm 0》中Marina所承受的一切還餘悸尚存,所以對於在
《Rest Energy》中拉著弓弦的Ulay就會自然而然的投射了加害者的形象。
《Rest Energy》極其知名,成為各種藝術作品致敬的對象
也許有人說Marina承受了作品的成敗與所有經歷的一切,所以讓Marina成為作品思考的核心是非常合理的,那麼,我們有沒有想過Ulay承受了什麼?
如果細看的話,在《Rest Energy》中Ulay雖是拉著弓弦的那方,但真正將弓與弦的張力開展到致命程度的人,則是Marina。是的,Marina不計生死,Marina勇敢承擔,Marina不斷在作的就是將人性裡的緊張與恐懼,用她的肉身聚焦然後呈現出來,所以Marina的犧牲值得成為主角。那Ulay呢?Ulay在不在意Marina的生死?在他緊緊抓著弓弦死命不放的4分10秒裡,他難道不是把Marina所承擔的作品責任也一併承擔了下來,還承擔了眼前愛人的性命,更承擔了所有觀眾恐懼、鄙視、唾棄等負面的一切?
我們又該怎麼看待《Light/Dark》裡的Ulay呢?一個毫不留情賞女人巴掌的渣男?一個單純配合演出的演員?還是我們可以注意到後段節奏快速的相互掌摑中,那個主動把臉迎向Marina的耳光的Ulay、那個揮出巴掌前會先暗自敲打自己腿部好預先卸力的Ulay?
Ulay痛嗎?如果痛的話,又是哪裡痛呢?
《Incision》, 1978
一條巨大的鬆緊帶釘在牆上,另一端纏在Ulay的腰部,他全力跑向前,到達極限的鬆緊帶會將他拉回原地。同時Marina眼神空洞的站在一邊。當表演大概十五分鐘後,他們安排一個全身黑衣的男人用飛踢將瑪莉娜擊倒,他們想知道會不會有人過去幫忙,但始終沒有人上台。
兩人的傳奇在
《The Lovers》達到巔峰,分別從中國長城兩端盡頭開始出發的Ulay和Marina在山西二郎廟附近會合,他們擁抱,然後分手,從此天涯相隔長達20餘年不曾見面。
有報導說長城的縱走就是他們分手的計畫,也有採訪說這是他們原先準備結婚的行動,我們能看到的,始終是二手詮釋,於是這為時三個月行走出來的作品,成為經典羅曼史的代表之一。無論如何,他們分手了,轉頭就走的是Marina沒錯。
見識過這世上大風大浪,已經60多歲的Marina,不再是隨便就能令她起心動念的人了,每一個上前來就座的觀眾,Marina給予的是一視同仁的凝視,和漠然。
《The Artist is Present》, 2010
直到有一天,Ulay出現在會場。
那是Marina在720小時的面無表情中唯一有過的另一種表情,那是Marina在79天裡無動於衷的姿態裡唯一有過的另一種動作。
但這不是作品,起碼不是Marina要的作品。Ulay也終於可以擺脫作品這件事,而選擇了他自己與Marina的關係,Ulay是何等幸運。
Ulay是何等幸運,因為他是那個唯一可以給予Marina表達機會的一人。
Ulay是何等幸運,因為他終於在有生之年確定了他是什麼,從Marina的眼中。
Ulay是何等幸運,因為他什麼都知道,他也知道了Marina知道他的知道。
不說別的,Ulay可是有自己主題曲的那個人呢,Ulay,難道不是何等幸運嗎?
在Matters那邊看到文友談了行為藝術,所以忍不住把這篇提前拉出來共襄盛舉了一番。
2020年是一個許多人相繼離世的年份,在許多名人的訃文中,Ulay是我最有感觸的一位,卻也是我最閉口不談的一位,撇開個人的強烈喜好與人生經歷的共感,原本是想在11月30日這一天才發表文章感懷,一方面是給自己再多一點時間去修繕這些文字,一方面也是因為11月30日對於Ulay與Marina來說是一個極富意義的日子。
Ulay與Marina在1975年11月30日意外相識,這天也是兩人共同的生日,是的,他們是同月同日生。他們一見鍾情,陷入瘋狂愛戀。他們相伴的12年中,不僅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藝術家情侶,也成為最親密無間的創作夥伴。
在兩人漫長的合作期間,Marina的名氣始終大於Ulay,Ulay也曾對這種評價感到不公與憤怒,但Ulay的情緒與脾氣卻讓世人更加將Marina視為主體,而對Ulay有所貶抑。
在這個月份,我懷念著Ulay,也出於我看事情的習慣,比方說看《復仇者聯盟》,我會想了解薩諾斯的訴求是什麼,看《三國演義》我其實有興趣的是曹操那樣,所以我寫了這一篇,因為我好像突然了解了,那個穿著西裝加布鞋的老男孩,在和Marina相視一分鐘的時間裡,直到他起身走出會場時,那個微笑,究竟是什麼。
生活是稀糟一片的,這世界有很多人試圖正面表述,但是那些都很難說服我,唯有Ulay和Marina,是少數讓我能夠在面對現實的同時,還能對於那些稀薄的純粹與絕對,抱有一些些期待與相信的人。
謹此紀念Ul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