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18 修。寫於 2020.12.15。
0. 幕間劇 (Intermezzo)
要知道,我在意的根本不是話語,而是我和你,在這裡。
但「這裡」,又是哪裡?
我們真的沒有來過「這裡」嗎?那為什麼,浴室拉簾的花色、歐式房間裡難得的嵌入式浴缸、以及那個彷彿營火恐怖片的小屋⋯⋯都似曾相識?
我們真的沒有經歷過這一切嗎?還是,我只是不斷地出現既視感(deja vu),像是顳葉不斷地發作著癲癇?
又或者,我們真的尚未經歷這些,我的能力反而是關於預知,如同一種無法與病態區分的超能力,而我或許窺見了終點:我們帶著不安預感,依然追尋,追尋著註定的結局。
1. 一天的真愛
重看李察林克雷特導演的《愛在》三部曲,才恍然於為何我從前那麼討厭第一部《愛在黎明破曉時》(Before Sunrise)——因為我不相信這部片所提供的「一天的愛」。
這部片是關於:如果你和這一輩子只會遇見一次的靈魂伴侶,只有這樣奇蹟般相遇的一天時間,會怎麼過。那麼我期待的是,像沒有完結和初始、沒有身世的人那樣過,而不是像電影中的兩個人,想抓住這一天,「生活只是縫隙,那一天多麼唯一」的寄託,那未免太小看了生活,小看了唯一,小看了「活」⋯⋯。
林克雷特後來的電影《囧媽極地出任務》(Where’d You Go, Bernadette?)中有著「三種天才」的論述,女主角所代表的「奇蹟」般的天才,或可類比《愛在》三部曲關於愛的幾種論述中這樣「一天的愛」。
《囧媽極地出任務》乍看是在講凱特布蘭琪飾演的女主角 Bernadette ,原本身為新秀建築師,二十年來因為主力於母職,頂多改造舊宅家屋,沒有接觸時興的材料、繪製介面和技術等工程實務,卻在一念之間,能夠重出江湖,接下棘手的南極科學考察站的計劃。而外界的考驗對她來說竟不算什麼難題,她的對手是這個她一手打造的家,還有一手打造這個家的她自己。
這個家裡有三個天才:
一是 Bernadette ,超乎常理、特立獨行,是那種被縱容的天才。
二是 Bernadette 的丈夫。丈夫結合認知科學和資訊工程相關的技術,是與大企業合作的專業人員——可能接近頂尖專家,並非如她那樣 (傳統想像上那種)超越體制的天才。在他們漫長的婚姻裡,這對當初都才華洋溢的伴侶,像是龜兔賽跑的對照組:休息二十年的兔子,一蹦,還是跳得比烏龜遠。
三是 Bernadette 的女兒。女兒的天才在哪呢?對媽媽 Bernadette 來說,人生比如她命名由來的聖女 Bernadette,享有十八次奇蹟:兩次是創作發揮,剩下的原本是女兒獨佔。但這之中的自私是:十六比二固然具壓倒性,但,原來一個完整生命得跟另一個人的作品比較?愛是可以這樣被計算的嗎?就算不這樣計算愛,時間和心力的分配,或許也是那麼現實——而新計劃啟動,剩下的十六次,還要再劃分給女兒和新的工作。
但女兒對 Bernadette 的愛,是含括對這些的諒解的。獨立、開朗、堅定,逐漸長成的女兒,足以向她施加壓力,提議了一場南極之旅,衝擊她維持好一陣子的矛盾與停滯,向她推了一把,啟發她、照亮她人生下一個階段。女兒是愛人的天才。
乍看第二種天才與第三種天才都是為了促成終極的第一種天才,讓 Bernadette 展現奇蹟,但其實,「愛人的天才」對我來說才是最特別的:陪伴這麼難相處的人並保有自己的空間,支持自我質疑或逃避的藝術家......是多麼可貴的能力啊?但女兒的天才,也是被 Bernadette 的母愛支持起來的,這是漫長歲月建立起來的,雙向湧流的愛——就算有著二十年的時差。但假若,真的需要那樣「天才」才得以做到這些事,平衡這些時差中的磨損、磨難,在「平凡」的我們身上發生——又該會是多麼可怖呢?
《囧媽極地出任務》「愛與奇蹟」的說服力建立在一個家庭三種天才的彼此競爭和滋養,使得《愛在黎明破曉時》作為第一部「愛」的初論,對我來說還是不可思議的天真。
雖然,《愛在黎明破曉時》末尾也有那樣的奇蹟時刻:黎明分別之前,男女主角在街上隔著窗,聽著大鍵琴聲起舞,也有女主角 Céline(朱莉蝶兒)熬夜染暈的眼窩、金色微捲頭髮⋯⋯像是波提切利的天使般,神異而美得不可思議。一夜風流和悵然的美,讓全片男女互撩、嘮叨著「抓住這一刻」的執念,終於昇華。但如果不把這整部電影當成第二部《愛在日落巴黎時》的「虛構」套層來看,不當作第二部開場男主角講述自己寫「一天的愛」的小說來看,仍難以說服我。
認同《愛在黎明破曉時》的人,與不喜歡的我,兩者的差別在哪?我想起可以用《藥命時空》(Synchronic)的故事來類比。主角看著朋友走入婚姻、生了可愛的孩子,而那個孩子捲入了「時空藥」的麻煩中,於是,像諾蘭的作品《TENET天能》一般,主角在救援的當下,慢慢發覺「未來」的自己對「過去」做了更多的干涉。而相對不斷拉扯於「未來—過去」抉擇遞迴之中、忙碌地處於處於無窮計劃之中的主角,朋友一家偶爾顯露低迷的日常爭執,輕描淡寫著另一種無窮無盡:「遇到摯愛很幸運,但那已經發生了(What happened is behind you)。」
如此「摯愛」,發生,也就發生過了。遇上,發生過,然後呢?
又,怎麼樣算「摯愛」、「真愛」、「靈魂伴侶」......?聽起來指向某種實在與表象區分。「真愛」的冠上,像一種一神教,要怎麼維持信仰的不動搖,當日復一日本身,就像煉獄般,重複著,僅是重複著?《藥命時空》中朋友的「日復一日」,會不會是相對於時空藥,相對於任何時空裝置,更教人悚然的時空洪流?
而《愛在黎明破曉時》兩個主角所抓住的「一天的愛」,憑什麼可以不被磨損、不經磨難?反過來看,瑣屑經營為何不該是愛的涓滴?還有洪流——比如為了你,我竟可以忍受「日復一日」的無聊,這樣的無聊還算無聊嗎?還是說,因為愛你,真的很愛?
2. 座敷童子
發生,也就發生過了。——所有覺察,在覺察之後,不也如此嗎?
「為自己的精於強記備感不勝寒。她自己棲身於網絡盤踞的一端點,屏幕閃著絲絲的火光,後邊是蛇,是古龍,是無法消化資訊的暴虐餵養的⋯⋯守著這樣素衣素顏的自己,一如穿著昔日白紗織築光陰巢城穩穩坐落於某個鐘點的老小姐,只是自己宛若幼孩,尚不及屬於任何一刻的凝格,素衣素顏,棲止於此素色的一點光熱。
城裡往來是面容模糊的形體們。有時習慣的溫度會圍著她,她於是感覺自己被聽聞⋯⋯是過隙的現在⋯⋯那些都是故事啊,他們卻說,故去的事,蔫而凋零的,他們原以為她也會尋常如水氣給蒸散了,她只是緊抿著嘴瞪著大眼睛仰首於浮冰下,他們在上邊端視著自己的倒影,溶雪時,也不用特別記得要遺忘了,她想,她靜默一如星辰的屍體,一如頃刻死去的流光。」
第二部《愛在日落巴黎時》(Before Sunset)一開始,是男主角 Jesse(伊森霍克)就第一部故事寫成的書,開了一場座談會。他向眾人講到,之後想寫一種,「發生在一首流行歌之內」的故事:空擁文青夢的中產階級,有著可愛女兒,卻仿若置身於與高中初戀相處的時光,享有「時空並不是非此即彼」的浪漫。而影像,同時銳利地插入,Céline 在第一部的閃回畫面⋯⋯
然後,多年後的「她」突然出現在講座會場。
「她」是 Céline 嗎?我無法不把之前那一部的 Céline ,當作是 Jesse 視角的暈染或虛構。反過來,我也無法不把這對乍看重逢,但可能實際上是初見的男女,看作是另一份愛情,在另一個似曾相識、便於投射心境的人身上實踐。
一個作家,以春風一度的女子寫了一本書,封存。然後,他在講座又再度一見鍾情,像他當初在火車上,一開始就過於認真端詳的另一個「她」那樣。
這個 Céline 與虛構的那位不同,Céline(2)與Céline(1)不同。神聖的一夜,一神教的一次朝拜已經過去,另一種戀愛開始,與另一位年齡閱歷相當女子共舞,另一份契約成形。與其說第二部的「她」假裝忘記兩人的性事,不如說「她」是在假裝著「假裝忘記」。所有的過往,都是一種虛構:像是她說的,在她童年記憶裡,母親對孩子關於性騷擾的警告,令她把街道影像和性愛強行鎖成一種連結。
假裝與虛構,也像 Jesse 的把妹方式,一旦開始述說某種戀愛的原型、經驗、對象,總是向下一個對象展開了誘捕,對下一次經驗邊際的滲透,也已經是下一場原型的發動——或許,他比起當初火車上的搭訕,又更演進了。到了第二部,當他們在「談」戀愛時,也終於能虛構好彼此的戀愛,好到落地成真。
「一起說話」的「談」戀愛,「談」著「戀愛是什麼」的自以為後設,其實早在當初火車上的注目、身姿、手勢,戀心都已了然且合意。但他們還是堅持要用「談」的,彷彿可以透過言語拆解戀愛,很快再用身體、聲音再次拼裝回來,延宕一回合又一回合的膠著與焦灼。但是,可以這樣無窮無盡地「談」下去嗎?話語是不是一種徒耗?這些注重話語的人們,會不會更容易在之中磨損?
這麼多話語。作為觀眾,我也不想在意他們每一句話,甚至不想真的在意任何一句話⋯⋯這些話語,擴延至觀眾的私人時間,擴延至人們關係與談話實踐,那是否又是我們與作品的讓渡、佔有與割據的戰場?而我寧願只成為他們「記得那一刻」執念的幽靈。
《愛在》系列的男女絮語,那些煞有介事一來一往背後,自以為聰明世故,推敲試探舉動的笨拙尷尬, 不過是一記擁抱、一次口頭邀約就紮實落就的陷阱,話語只是瞬間搭出彷彿無盡的樓梯,談著,順著,好像就可以一直走下去。說的話只能用來騙自己。兩人說著話,建構著各自騙自己的默契、氛圍、秘密。再多一些,以開頭他寫的書,結尾她唱作的歌,封存。但封存是——我耽溺在這一刻,我又非得要記住這一刻——要這兩件事同時成立。
「我最天真的是,以為記憶像是時間之門,只要強記地熟門熟路就足夠通達,推開門還是妳們垂頭俯在課桌默寫的早晨,還裸露擦傷劃痕的膝蓋足踝,在抹布拖把架前夕漫折射金黃色的塵埃,也會是日常音響中蹦達而過偶然的、不和諧的神奇音群。對自己說,要記得,就像牢記一次性旅遊的奇觀,如果遺忘,比絕於世的曲譜更無從知曉。」
我想起做過的這個實驗——在黃昏走廊盯著灰塵漫射的光柱,練習著,我要記得這一刻、這一幕,不為什麼——這份記憶,始終像是一拉開抽屜就找到、放在那裡般的清晰。得以拉開抽屜的這份執念,卻是來自未來的手。抓住話語,鎖住連結,虛構出真實的,是手的幽靈;幽靈是,虛構的我在未來的真實。
片尾,Céline 唱起她寫著關於 Jesse 的歌:寫的歌詞當然不是為了你,但也當然是因為你,為了要使勁撩你。她跳著舞,獨舞雖尷尬,但尷尬本身也是一種惹人愛憐的心機,要你眼中帶淚光的讚賞。要我撩你這一刻只屬於我,卻非關你屬於我。要記得這一刻,教「我」是我,卻不耽於我、不單屬於我。
多年後,透過似是當年對手又如同新挑戰者的彼此,彷彿可以活成不被漫長關係固著、不被對方點滴投射成的樣子。彷彿夸夸其談的,自以為理解、被理解、理解對方這件事被理解的囫圇吞棗、安心的迴圈,仍與昨日構築而成一般新鮮。彷彿因此,我和另一個「我」,能拉鋸得如此遙遠 ⋯⋯。
3. 地中海戀人
「你還記得我們在希臘嗎?」
「你說Cena嗎?John Cena?登—登登、登—」
「我是認真的在問。」
「我記得很多事啊,你要聽哪一種?」
在第三部《愛在午夜希臘時》(Before Midnight),開場是 Jesse 和兒子的機場送別,從第一、二部大量「談」戀愛的互撩,到這一部步履不停地聊,話語依然「無意義」 ,只是不再那麼戮力於自我昇華——第二部開場 Jesse 假想的「另一時空的女兒」也已成為真實的,兩人的愛的結晶。Jesse 和 Céline 之間,每道摩擦也受熱黏著般,愈鬥嘴愈親暱,在日常生活中逐漸稀釋的扮演與嘲諷遊戲,好像仍保有當年熱戀時的情趣。
多年後、再多年後,此時他們說的話卻讓人感到:不都早已說過了嗎?如果確信一部電影說過的話、發生的事都早已經歷過了,那是不是就是從第一部等待著,預期著,也始終是的,「日復一日的煉獄」?似曾相識。反面來看,當 Jesse 恍惚於,身邊的 Céline(3),好像 Céline(2)和 Céline(1),但又分明不真正是?也因為「日復一日」,當你覺得昨日般新鮮的記憶,卻分明已是多年前⋯⋯枕邊人的模樣,怎麼可能是昨日的女孩?——Jesse 在這一部電影,也發想著自己的作品,他想寫關於「稍縱即逝」的書,書中角色們獨特的記憶與認知視角,其實也是類似的事:無時間的希臘太陽底下,岩石、化石與死亡,比情愛慾望來得重。
看著《愛在午夜希臘時》,像看著這三部曲怎麼拍出感知時間亂流的幻象。人們為何愛上不靠時間堆疊就無法成立的電影,一部人們跟著電影一起綿延的電影,電影與生活比長的電影?
乍看虛化的背景是生活,被話語填滿是風景,但話語像光柱下的塵埃,懸浮、瀰漫,遮不住那些背景,卻顯現了光的造型:隨時想抓住,隨時以為將失去,但又填補著,那些「我記得⋯⋯」的時刻。那種時刻,什麼也沒有發生,乍看大量的交換、評論、補註⋯⋯卻充滿對自身現狀矛盾、前後脈絡的矛盾的時刻,讓人抽離地疑惑著,怎麼回事?當我們在討論「」的時候,不是「」是什麼,而是談論本身是什麼?
抽離:充盈,同時虛耗。如灰塵圍圈出光的洪流。如幽靈的手,在哪一刻會拉開封存寶物的抽屜。
又一次乍看重逢的初遇,他們抽離:從孩子的雙親陌生化彼此,成一對相遇中年男女,講著自以為熟識彼此的內容,假裝有著共同的記憶,其實拉開著各自的時空抽屜⋯⋯悄悄藏著每個「現在的你不會走向我、來跟我談、跟我談戀愛」的假命題。
4. To Be Continued
「很簡單,我想我不再愛你了。」鬥嘴的黏著,一瞬間言語乾燥,可能演烈成吵架——倚靠話語作為生理、心理、關係的渠道,總有那麼一天,有些乾澀了起來。
但沒關係,本來話語就完全不值得相信,從不神聖唯一。傷人的話脫口而出,旋即彼此了然,但並非覺察式的穿透生活那般了解,而只是慢慢被生活浸潤的習慣。
這樣來說,厭斥第一部的我,和試著透過話語淋漓展現彼此、也以為因而愛上彼此的他們⋯⋯其實共享著某種過度拒斥或過度耽溺,一體兩面的天真。
假裝不愛你,假裝「假裝不愛你」⋯⋯分不出來的話,也不過是話語,有什麼關係?話語不過就是「扮演」,演到矛盾,矛盾到令人抽離時,還可以再模擬這份抽離,為了回歸。於是吵架後,我們得開玩笑,這不是什麼高於生活的策略,不過是日常運作的諧擬。
「小姐,妳一個人嗎?還是在等人?⋯⋯我無意冒犯妳,但妳是這裡最美的女人⋯⋯」從第一部的搭訕,再到後設地「談」戀愛的策略,此刻是一場偽紀錄片般的重逢⋯⋯。
「我不是你故事中的角色」,女人回道。
你的美照亮了我的時刻、我的書,但你也被固著成一盞燈陪著我這麼多年。光會變幻,日子乍看會流動⋯⋯但更是到了魔法被戳破的慘澹時刻,發覺願意談的、無論是不是後設地「談」戀愛的,願意花時間的對象是都是種詭計,都被迫培養感情,都醞釀點滴,都悄悄允諾存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