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吃茶去

2021/02/10閱讀時間約 21 分鐘
茶史考證,都說先秦已知有茶這種植物,甚至已開始飲用,但真正確定,卻須遲至東漢。晉張載《登成都樓詩》說:「黑子過龍醢,果饌逾蟹婿。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區……」講成都飲茶之盛,令人推想此風可能由來已久,只是尚少文人為之揄揚,故僅屬一般民俗,而未普及於全國。北方人的飲品以奶、酪為主,尤其喝不慣這種苦水。
唐代文人喜歡喝茶,詠茶、論茶愈來愈多,李白、王昌齡、岑參、錢起、盧綸、皎然、白居易、劉禹錫、韋應物、盧仝等均有作,對飲茶風氣大有推波助瀾之效。盧仝能喝七碗,更成為一典故。
嗣後最著名的,是寫了《茶經》的陸羽,號稱茶博士。此後文人品茶,竟成傳統。茶書多出文人之手,如溫庭筠有《採茶錄》、沈括有《本朝水法》、曾慥有《茶錄》、魏了翁有《邛州先茶記》、楊維楨有《煮茶夢記》、羅大經有《建茶論》等等。
溫與毛是詞人;蔡襄之書法,東坡推為宋代第一;沈括著有《夢溪筆談》;曾慥編過唐詩選;羅大經著有《鶴林玉露》;魏了翁為南宋大儒;楊維楨為元末文妖,號鐵崖先生,更不用說歐陽修曾主盟文壇了。
當時這一批重要士大夫文人對茶風茶道的提倡,當然就塑造了一種生活方式,使得人人均來追求。
最特別的是宋徽宗也寫過一本《大觀茶論》。大觀是其年號,序文說:「天下之士,厲志清白,競為閑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鏘金,啜英咀華,較篋笥之精,爭鑒裁之妙。下士於此時,不以蓄茶為羞」竟誇耀是他把國家治理得好,所以天下人都能從容地追求品茶的妙處。徽宗本身也是個文人,他對茶的描述和議論,自然也就讓我們體會到了一代人風靡茶道的氣氛。
不過早期飲茶大抵仍如喝粥,郭璞注《爾雅》時說:「茶樹似梔子,冬生葉,可煮做羹飲」,即由於此。故《茶錄》云:「茶,古不問食,自晉宋以降,吳人採葉煮之,名為茗粥」。稱為羹或粥,可見是極稠的,裏面還要加上鹽、冰片和其他佐料(冰片又稱龍腦,到趙宋時仍大量入茶)。
現今客家地區之擂茶,把茶葉、黃豆、玉米、綠豆、花生、白糖等倂在一起,放入擂缽,搗成糊狀,再予沖泡。泡時再加芝麻、花生粉等,古風猶存,即可令人想像古人喝茶景況。只不過現在擂茶多用沖泡,古則煮食,且不用糖而用鹽。
煮茶又稱煎茶,到宋代才開始出現點茶,略似今日沖泡法而更繁複。然而,無論煎點,都仍是要加料的。
黃庭堅《煎茶賦》講得很明白:「或濟之以鹽,勾賤破家,滑竅走水,又況雞蘇之與胡麻?涪翁於是酌岐雷之醪醴,參伊聖之湯液,斮附子如博投,以熬葛仙之堊,去藙而用鹽,去橘而用薑,不奪茗味,而佐以草石之良,所以固太倉而堅作強。於是有胡桃、松實,庵摩鴨腳、勃賀蘼蕪、小蘇甘菊,既加臭味,亦厚賓客。前四後四,各用其一」。加入了薑鹽、甘菊、胡桃、蘼蕪乃至鴨腳,再加以熬煮,滋味如何,諸位可以揣想揣想。
有一年,我在日本京都三十三間堂遊覽出來,看見寺前有茶棚奉茶,立刻去請領一盅,一飲而盡。不料其中梅鹽雜投,如喝方便麵湯,我猝不及防,一時噎嗆,竟差點噴嘔出來。山谷老人嗜茶,所作茶詞最多。他號涪翁,涪州茶歷來有名。《茶錄》云涪州賓化榮為蜀茶之最。白居易詩:「渴飲一盞綠昌明」,亦涪州茶。而不想他之品味如此,實與今人懸絕。
但此風在唐宋極盛。林洪《山家清供》甚至還主張再加點蔥,說可以清除眼花、解疲勞。元明以後,此法未絕。元人編《居家必用事類合集》諸茶品中就還記載了十種摻入了冰片、枸杞、桂花、茉莉、蜜柑花、煎綠豆、牛油的茶。其中製蘭膏茶法云:「將上等好茶葉一兩,仔細磨細,再把上好牛油一兩半融化,加入茶粉中,然後不斷攪拌。夏天加入冰水,冬天加入滾水……使其變成雪白色即可。加入少許鹽,風味更佳」。竟與現今蒙藏寧夏新疆地區做奶茶酥油茶類似了。瑤族打油茶、裕固族酥油炒面茶、土家族油茶湯、侗族豆茶,也都屬近。
不只煮茶如此,泡茶,到明代高濂《遵生八箋》中論點茶,也說試茶三要,一滌器、二湯火盞、三擇果。擇果,不是準備喝茶時的果餌茶食,而是選擇適當果品配入茶湯中。如今西北回族、東鄉族流行的三炮臺蓋碗茶,以茶葉配上冰糖、桂圓、杏乾、葡萄乾等,用滾開水沖泡,即其遺風。《金瓶梅》裏西門慶家喝的茶大部分即屬此種,什麼瓜仁泡茶、福仁泡茶、胡桃夾鹽筍泡茶、木樨芝麻熏筍泡茶、蜜餞金橙子茶等都是。
但風氣漸變,對於飲茶而加這一大堆佐料,漸漸就有人不理解甚至不認同了。如明末大評書家孫礦,著《坡仙食飲錄》,曾說:「唐人煎茶多用薑,故薛能詩云:『鹽損添常戒,薑宜煮更誇』。據此,則又有用鹽者矣。近世有用此二物者,輒大笑之。」
他是大學者,又精熟蘇東坡談飲食的文獻,對唐宋人飲茶用鹽都還如此陌生;一般人聽說飲茶居然還用這些,自然更要訕笑了。清佚名《茶史》載周吉父批評:「漢唐宋元之人,謂之食而不知其味可也。陸季疵著為《茶經》,在今日不足以為經矣!」即代表這種態度。陸羽《茶經》介紹的正是唐代熬煮如粥的茶湯。
烹煮茶、點茶、泡茶,是中國飲茶法變遷之幾大類型,詳情諸位可查各種茶書。我這裏要談的不是茶法茶技術,而是茶的觀念與文化,而這部分正是與文學密切相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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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變文中有一篇奇文:《茶酒論》,抄寫的年代是開寶三年(970),作者則應是天寶年間人士,說茶和酒爭辯誰對人類貢獻更大,吵來吵去,互不相讓,最後水出來說:兩位沒搞清楚吧,沒有了我,你們誰都成不了事。此文是一種民間調笑戲謔之體,把當時社會上茶酒盛行、不可或缺的狀況乃至利病都做了極有趣的鋪陳。
其中茶說當時茶之流行:「浮梁歙州,萬國來求;蜀山蒙頂,騎山驀嶺;舒城太湖,買婢買奴。越郡餘杭,金帛為囊。素紫天子,人間亦少。商客來求,船車塞紹。」
茶在社會上顯然已飲用成風,而且已成為重要商品,獲利空間不小,所以商賈轉貿,流通四方。印證以白居易《琵琶行》所說:「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益知飲茶久已成為社會風尚。所以《茶酒論》說:如經營茶業生意,可以早上把茶買進來後,「將到市廛,安排未畢,人來買之,錢財盈溢,言下便得富饒」。
到了宋代,飲茶更盛。《松漠紀聞》說:「燕京茶肆,設雙陸局,或五或六,多至十。博者蹴局,如南人茶肆中置棋具也。」《夢粱錄》說,「今之茶肆,列花架,安頓奇松、異檜等物於其上,裝飾店面,敲打響盞。又冬月添七寶擂茶、饊子蔥茶。茶肆樓上專安著妓女,名曰花茶坊。」
南宋《市肆記》則載:「平康歌館,凡初登門,有提瓶獻茗者。雖杯茶,亦犒數千,謂之點花茶。」《都城紀勝》還記錄:「水茶坊,乃娼家聊設桌凳,以茶為由,後生輩甘於費錢,謂之乾茶錢」。這些都是市井茶,一幅都市中人飲食男女之景象,洋溢紙面。
可是,中國茶書百餘種,你若想找這類材料,卻幾乎是查不到的,何以故?
凡文化,都有兩層,現實層和理想層。現實層是熙熙攘攘,皆為名來、俱為利往,男盜女娼,孳孳營營。理想層則是禮義廉恥、忠孝節義,孔曰忠恕、老曰清靜。凡是著書立說,除了我們現今這個時代,沒有人會去提倡前者,都是教人應清虛克己、忠恕待人的。因為這才顯示了我們這個社會的文化理想、人生的意義追求。而前面那一部分,只是人自然本能的飲食男女,何待提倡?有何可說?
不說、提倡,現實上也不會減少,它乃是社會永遠存在的現實。講文化的人,雖不斷提倡文化理想,揭示價值方向,冀人遵循,以稍減現實社會人欲橫流之病,走往向上一路,卻也只能是稍減而已。俗人的社會,終究不可能完全使其變雅。
於茶飲一事,亦當如是觀。市井茶飲是飲茶的現實面,這一面一直十分興旺。現今市肆茶樓及茶商貿易,與《茶酒論》、《松漠紀聞》所載,其實也沒什麼不同,可能還更甚。但茶書茶譜茶品茶乘所顯示的,乃是茶的文化理想層面,體現著與市井流俗人飲茶不同的文化取向、價值觀。包括上文所述,對茶中添入鹽梅蜜果之排斥、提倡飲清茶,均是這類文化價值觀之顯現。
這種文化價值觀的提倡者是哪些人呢?就是唐宋元明清的文人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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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回到我剛才的介紹,茶在社會上早已盛行。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雖是晚出的俗語,但漢王褒《僮約》已說到要「武陽買茶」,可見此已是僮僕日常要涉及的事。
晉張孟陽《登成都樓》詩:「門有連騎客,翠帶腰吳鉤。鼎食隨時進,百和妙且殊。披林採秋橘,臨江釣春魚。黑子過龍醢,果饌愈蟹婿。芳荼冠六情,溢味播九區」云云。也可看出成都飯館裏的熱鬧勁,啖江鮮、飲芳茶,不亦快哉。然而,文化發展,歷來都是朝轉俗為雅的路子走的。喝茶不會只停留在這個層次,還要有向上一著。
因此,魏晉南北朝茶文化轉化的途徑,就是朝「雅人深致」走,強調茶與「高士」的結合。高士不會像市井俗人,以庸脂盛饌為美,故茶獨顯其為清品。
《晉中興書》載一故事,說謝安要去拜訪吳納,納的侄兒見他毫無準備,就好意私下安排了盛饌。等謝安來時,吳納招待客人的僅有些茶果而已,他侄兒趕緊把準備好的大餐推出,珍饈俱備。不料謝安告辭後,吳納竟把他侄兒痛打了一頓,說:「汝既不能光益叔父,奈何穢吾素業?」
吳納當時是吏部尚書或吳興太守,是大官,珍饈不會安排不起;他侄兒好意安排了,他還不領情,顯然在人情與嗜好上,他另有與一般人不同的態度,追求清淡而非穠豔。招待謝安這種風雅大名士,居然推出一臺盛宴,他是深以為恥的,所以才惱羞成怒,把侄兒暴打了一頓。
陸羽把這則故事,抄錄到《茶經》裏,顯示了這種人生態度,乃是此輩茶人們所認同所追求的。與成都酒樓、浮梁茶商、平康歌館裏的茶,迥然異趣。
所以這類茶人所交往的茶侶,都是些名僧高道、修潔自喜的人。後來許多茶書抄來抄去、互相轉錄的一段話:「煎茶非漫浪,要須人品與茶相得,故其法往往傳於高流隱逸,有煙霞泉水石、磊塊胸次者」,大抵即為此輩心聲。
高流隱逸,多方外僧道;煙霞泉水石、磊塊胸次者則為名士。南北朝隋唐一股清雅脫俗的飲茶法,就被這些人提倡起來了。《茶錄》載:「王子尚、王子鸞去八公山拜訪曇濟道人,道人設茶茗,子尚味之曰:此甘露也,何言茶茗?」當時方外僧道多擅製茶,名士也喜歡去找這些人去喝茶、欣賞他們的茶。
道士茶。
陶弘景說丹丘子曾飲茶成仙,故道士種茶飲茶久為風俗,也強調茶的保健養生功能,造了許多傳說。入山採茶的人,又常遇著道士丹丘生。故茶與道士們因緣是很深的。
唐僧皎然《飲茶歌送鄭容》說:「丹丘羽人輕玉食,採茶飲之生羽翼」,即指其事。杜牧《池州茶山,病不飲酒》云:「誰知病太守,猶得作茶仙」,也用這茶與仙家的典故。
李白《茶述》記荊州玉泉寺產一種茶,僧中孚拿給他看,共同定名為仙人掌茶,有詩相贈答。講的也是和尚們尊重茶與道教神仙傳說的老淵源。
宋代道流,仍保有此一傳統。歐陽修《送茶與許道人》、道士白玉蟾《茶歌》都是例證。黃震《送道士宋茗舍歸江西序》,說道士以茗舍為名,準備回江西老家去種茶,故黃震寫序送他。亦是一例。蘇東坡還有一說法,謂不應將茶形容為佳人,因為佳人太穠麗了,恐不宜於山林。若一定要用好女子來比擬,那麼當比為毛女、麻姑「自然仙風道骨、不湎煙霞。」
其他可說的還很多,如溫庭筠曾寫過《採茶錄》,是茶道大家,亦有《西嶺道士茶歌》,頗稱許其茶:「疏香皓齒有餘味,更覺鶴心通杳冥。」
宋以後,道士之擅茶者還有呂洞賓、白玉蟾兩祖師。據說呂遊大雲寺,僧請他啜茗,舉丁謂詩:「花隨僧筋破,云逐客甌圓。」呂認為句雖佳,未盡茶之理,另作一詩說:「玉蕊一槍稱絕品,僧家造法極功夫」云云。白玉蟾則以茶修內丹,說:「吾儕烹茶有滋味,華池神水先調試。丹田一畝自栽培,金翁姹女採歸來。天爐地鼎依時節,煉作黃芽烹白雪。」白玉蟾的道場就在著名的茶區武夷山,故其詠武夷六曲曰:「仙掌峰前仙子家,客來活水煮新茶。主人遙指青煙裏,瀑布懸崖剪雪花。」茶與修道,密邇難分矣!
後世論茶,喜說「茶禪一味」,對茶與仙家淵源甚為陌生。原因是僧家鑽研茶道,後來居上。到唐代中期,已然僧寮遍是茶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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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家飲茶源於道家,這由皎然中孚諸僧之表現看即可明白。皎然與陸羽相熟,乃茶道大師,但他《飲茶歌誚崔石使君》說崔君喝茶不行,未得真趣。真趣是什麼呢?「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充分認同道家飲茶可以全真之觀點。
飲茶可以成仙者,葆真、養生,自然就可長生了。僧家於茶,正繼承著這一態度,故其虛雅清淨,鹹與仙家相同。但唐代僧人於此道也有發展。主要有二:一見《博物續志》,該書說:
北人初不識(茶),開元中,泰山靈岩寺,有降魔禪師者,教人以不寐,多作茶飲,因以成俗。
茶是否因此才普遍傳及北方,尚待考證,但這個記載卻提示了我們:僧家看重茶能破睡的功能,故提倡飲茶。這與西方基督新教徒提倡喝咖啡以振奮精神,實有驚人的相似性。他們以咖啡取代社會上的酗酒風氣,中國僧人則以此扭轉飲品獨以酒為尚之傳統。所以前舉敦煌出土《茶酒論》,抄寫流傳的,就是知術院弟子閻海真。
本著這種提倡新風氣、新生活態度的想法,種茶、製茶、飲茶「因以成俗」的,即不在社會上而在寺院,成了寺院的新事業、新傳統。各地寺院均熱衷於此,寺院遂一躍而成為社會茶商茶場之外另一大群體。
僧人飲茶,與仙家不同而對茶道有推展的另一點是:仙家山居幽隱,飲茶乃是與他們自己輕舉羽化相關的;僧家則以茶為弘法之媒介,雖亦遠離世情,但頗擅長以茶交結四方檀越,前文曾舉王昌齡與諸君茶集於天宮寺詩即為一例。
這類茶集,各地寺院都有,如韋應物《澄秀上座院》說:「林下器未收,何人適煮茗?」柳宗元《酬巽上人竹間新茶》說:「猶同甘露飲,佛事熏毗耶」,錢起《過長孫宅與朗上人茶會》:「松喬若逢此,不複醉流霞。」釋清晝《顧渚行寄裴方舟》說:「伯勞飛日芳草滋,山僧又是採茶時」,以及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歌》、錢起《過長孫宅與朗上人茶會》等均可證。
另有些故事,如說:「覺林寺志崇收茶三等,待客以驚雷莢,自奉以萱草帶,供佛以紫茸香。客赴茶會者,皆以油囊盛餘瀝以歸。」
或《灌園史》云:「唐彥範精戒律,所交皆知名之士,所居有小圃植茶,常云茶為鹿所損。眾勸作短垣隔之,諸名士悉乃運石」;《芝田錄》說李德裕取惠山泉、昊天觀泉水各一瓶,再雜以其他水八瓶,讓一僧人挑選,僧只取這兩瓶好水,令李大為歎服;《河南通志》說濟源縣有盧仝茶泉,玉泉寺僧汲之煎茶。
又,《檀幾叢書》云:「唐天寶中,稠錫禪師,名清晏,卓錫南嶽,澗上泉忽進石窟間,字曰真珠泉。師飲之,清甘可口,曰:得此瀹吾鄉桐廬茶,不亦稱乎!」都說明了僧人、寺院在茶藝推動上的作用。茶會茶宴茶集,在僧家是極普遍的,後來「茶寮」一詞,即由「僧寮」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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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道飲茶,其茶侶自然非一般市井塵俗,而是文人雅士。清程作舟《茶社便覽》茶侶一條就特別說:「茶侶:翰卿墨客,緇流羽士,逸老散人或軒冕之徒,超軼世味者。」這一條,其實是明代茶書中常見的,如徐渭《煎茶七類》裏就有。徐渭把此篇托諸唐代盧仝,所以也或許可代表唐宋以來這批人的共識,嗜好頗與俗殊。
因此,非常有趣的是明代李日華《六研齋筆記》有這樣的言論:
茶事於唐末未甚興,不過幽人雅士,手擷於荒園雜穢中,拔其精英,以薦靈爽。所以饒雲露自然之味。至宋設茗綱,充天家玉食,士大夫益復貴之,民間服習寖廣,以為不可或缺之物。於是營植者擁溉孳糞,等於蔬簌,而茶亦頹其品味矣!
這樣的言論,何以說它有趣呢?因為這正是文人雅士長期提倡清雅飲茶趣味後,文人自己習染於其中既久,遂以為茶本來就是清品,不近流俗;到宋代以後,民間才開始流行,也才開始成為生活必需品,才有茶產業。
這樣,其實是把茶史整個弄顛倒了,不曉得茶飲不但初起於民間,甚且可能還由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傳布起來。後來是以其藥用功能及山林氣,為幽逸隱棲之道士們所欣賞,繼而為僧家所提倡、再為文人所鼓吹。而在文人高士方外合謀的這場茶之旅以外,飲茶自仍有市井一路,相承不衰。如《夢梁錄》《都城紀勝》諸書所載者即是,只是不為文人所重罷了。
所以,像前文所述各種熬煮或雜投梅鹽蔥薑果餌松仁的喝茶法,愈來愈不受文人青睞;只飲清茶而賞真味的思想,愈來愈強。就是茶裏放花,早期也算是求雅之一法,後來便以濃豔而減價了。
熬煮,明清還盛行於民間,如《金瓶梅》二十三回,吳月娘就吩咐底下人說:「有六安茶,頓一壺來俺們吃」;袁枚也說:「我見士大夫生長杭州,一入宦場便吃熬茶」,可見其盛行。但袁枚痛批此法曰:「其苦如藥,其色如血。此不過腸肥腦滿之人吃檳榔法也,俗矣!」
花茶,明程榮《茶譜》尚謂:「木樨、茉莉、玫瑰、薔薇、蕙、蘭、蓮、桔、梔子、木香、梅花,皆可入茶」;但作於萬曆間之徐(火勃)《茗譚》已大不以為然,曰:「顧元慶《茶譜》,取諸花和茶藏之,殊奪真味。閩人多以茉莉之屬浸水瀹茶,雖一時香氣浮碗,而與茶理大舛。」屠本畯《茗笈》也說:「茶中著料、碗中著果,譬如玉貌加脂、蛾眉著黛,翻累本色。」
可是我在上文已說過了,現在民間鄉下及少數民族地區仍多以果仁等與茶並沖的,熬煮舊法亦不罕見。清代乃至民國時期,北方更是花茶的天下,龍井、碧螺春、毛尖等清茶,檔次與價錢均比不上花茶。皇宮王府所飲,實亦以花茶為多,品味與文人雅士可謂截異。《紅樓夢》一味求雅,論及飲茶的場面,都是明代文人茶的套路,以清茶為主,又是雪水煮啦、又是講究雅人雅茶具相配啦,純顯文人趣味,與當時真正北方富貴人家飲茶之態度其實頗異,乃是南方文人的茶飲情韻(另詳我《紅樓叢談》,二O一二山東畫報社出版)。
而《茶社便覽》之茶社,本身亦是文人對僧家茶集、茶會之發展。在唐代,茶集茶會茶宴只是一般聚會。到五代開始起了變化,「和凝在朝,率同列遞日以茶相飲,味劣者有罰,號為湯社」(陶穀.茗荈錄),變成固定社團,為整個唐宋文人社集發展中重要一環。
文人高士對茶之影響力,是伴隨方外僧道而起的,但整體影響,非僧道可比。因僧道方外畢竟只是方外,文人士大夫卻是社會的主流群體,代表社會的文化價值方向,他們又能詩擅文,掌握了絕對優勢的話語權,自然影響深遠。而且我們應注意:文人話語,不只是旁觀者的歌頌描述讚嘆,更是轉換了角色,把植茶、藝茶成為自家的藝事創作,取代了老農老圃。
陸羽的出現,就代表這一意義。陸羽以前,文人僅喝茶而不種茶、製茶、親自品水、執爨、煎烹。陸羽開始把這一套原本應由老農、老圃童子婢僕們幹的事,變成了文人自己的技藝。據說當時曾因此受辱,被士大夫們瞧不起,譏為「茶博士」,以致憤而另作《毀茶論》。茶博士乃市井賣茶人的稱呼,難怪陸羽會一時心理受不了。
不過,《毀茶論》不傳,流傳廣遠的是他的《茶經》,內分源、具、造、器、煮、飲、事、出、略、圖十部分。出講茶產地,事是茶故事,略是外出時比較簡便的煮茶法,特點是既如農書般詳細可操,又能指出向上一路,求精求雅。
例如茶碗,強調要用越瓷,鼎州、婺州、嶽州、壽州、洪州最好不用。邢瓷則不如越,因為「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晉杜育《荈賦》曾說:「器擇陶揀,出自東甌。甌,越也。」茶碗不同,影響的不過是視覺,與茶湯之滋味其實無關,但亦須有如許講究,其他一器一具,莫不皆然。這就非茶農所知了。故後來賣茶的人反而要倒過來向他學習,奉他為茶神,燒了陶像來祀拜他。
後來文人寫茶書,一直延續著這個傳統,不僅品賞,還要能親自動手做茶。如東坡云:「活水還將活火烹,自臨釣石汲深清」,乃文人技藝之一端。
陸羽是個棄嬰,被和尚撿回撫養。老和尚竟陵大師本就精於茶道,藝傳於羽。羽不願出家,以士人身分遊歷江湖,但仍與皎然等茶僧詩僧來往密切,故其茶可說是文人高士與僧道方外之結合。
不過,陸羽也是個轉折,因為此後僧家固然仍保持其茶傳統,且東傳扶桑,影響深巨,但執茶藝權柄者乃是士而不是僧。
此後茶錄茶譜百餘種,無一本是僧人手筆,全出於文人,如溫庭筠、毛文錫、蔡襄、歐陽修、沈括、曾糙、羅大經、魏了翁、楊維楨、田藝蘅、陸樹聲、徐渭、屠隆、髙濂、胡文煥、陳繼儒、屠本畯、顧起元、李日華、冒襄、余懷、吳謙、翁同龢……等。再加上一大批文人茶詠之零散詩文,形成了幾乎所有關於茶文化的論述。
文人對茶的影響是多方面的,以茶具來說,各位不要看上文引陸羽說茶碗宜用瓷如何如何,唐宋茶具其實以金銀為上。
如宋徽宗《大觀茶論》即說茶碾以銀為上,熟鐵次之;茶瓶宜金銀。蔡襄《茶錄》亦云茶匙以銀鐵為之,湯瓶黃金為上。陸羽論竹莢,也說要用銀裹兩頭。沈括詩云:「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中翠濤起」,正為當日實錄。用瓷,不過是玉盞的替代品罷了,故越瓷似玉而見重,壽州瓷黃、洪州瓷褐,就都不足珍。現今日本飲茶,標榜宋代天目碗,其色褐黑,在當時實非雅道。
而這種以金銀乃至玉器為尚的風氣,到了明代才發生變化。朱權《茶譜》說「古人茶壺多用鐵器,宋人惡其鉎,以黃金為上,以銀次之。余今以瓷石為之」,開始改用瓷石。朱權是對音樂戲曲卓有貢獻的大行家,此舉也形成一定影響,所以到嘉靖間顧元慶《茶譜》已說:「銀錫為上,瓷石次之」了。
隨後宜興紫砂壺開始製造,被認為更適合炒青芽茶的沖泡方式,故愈發流行,出現周高起《陽羨茗壺系》一類書及龔春、時大彬一類名家。時大彬固是陶人,但他「遊婁東,聞眉公與琅琊、太原諸公品茶施茶之論,乃作陶壺。幾案有一具,生人閑遠之思」,可知也是受文人濡染而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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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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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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