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Inosculation

2021/03/25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空曠的房間,冷冰冰的儀器,細小而尖銳的規律聲響。
嗶。嗶。嗶。嗶。
無機,冷靜,一切都在秩序裏。
五個月,二十週。不曾起伏,不曾躍動,卻也未曾真正停下。
他甚至懷疑過那些機器只是毫無感情的節拍器,自顧發出嗶聲,無關生命,僅作為時間仍持續流淌的記號,死板進行著。
嗶。嗶。嗶。嗶。
管線猙獰,錯成一張網子,粗暴地將青年綑綁在床,從各處沒入他的身體,送入氧氣、灌以營養、交換廢液。
青年一聲不吭,機器規律作響。他們為彼此存在。
noir 輕輕撫過管子在青年皮膚上劃開的破口,彷彿能感受到微血管傳來的,與機器同步的脈動。
突。突。突。突。
『你聽過「樹吻」嗎?』
恍惚之間,他想起 vert 曾經這樣問過他。
『樹木向彼此生長、交纏,看上去像是一對擁吻的戀人。』vert 比劃著,『時間再久一些,枝幹相接、根系相連,最後兩棵樹的維管束系統合而為一。你能想像嗎?它們那樣相互支撐、彼此餵養──它們活在同一座時間軸上,是「一棵樹」,真正意義上的合而為「一」。很浪漫,對吧?』
vert 張開手臂又收起,將自己抱得緊緊,看向他的那對眼睛閃閃發亮。
『笑什麼?』那時 vert 伸手推過來卻被一把捉住, noir 笑著將吻落在手背上頭。
vert 總是這樣,一旦講起熱愛的植物,整個人好像都在發光。那樣的 vert 很耀眼,也很可愛, noir 想著,老天怎麼捨得讓這顆星星黯淡無光?
『浪漫,很浪漫。』他用鼻尖蹭了蹭光滑的手背,『我開始在想你是不是選錯系所了。現在該怎麼稱呼你?科學家?植物學家?還是大文豪?』
兩座生命的時間軸揉合成一座。還有比這更具詩意的說法嗎?
『藝術家。我是藝術家。』
noir 啞然,只是將人拉過來摟得更緊,笑聲在青年頸項間化得一蹋糊塗。
「嘿,vert,是我。」
noir 沒有將窗邊的折疊椅拉過來坐,而是倚在床緣,以俯角看著彷彿靜止的 vert,就怕錯過任何一個時間在他身上重新走動的證據。
「還記得之前你做的好話壞話實驗嗎?你對好話組綠豆天天說愛它,結果那天我跑到你們實驗室,你當著它們的面接受我的告白,那盆綠豆一夜之間全都死了。
「隔天你抱著那盆綠豆追打我,說我害你的綠豆心碎赴死;又說實驗成功了,你總算找到新的研究方向;你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突然又向我道了謝,我都被弄糊塗了,原來暗戀更多年的人是你不是我。」
noir 頓了一會,不知何時攥得發白的手鬆了鬆,眼底又填滿溫柔。
「直到實驗結束,你還是沒捨得丟掉那盆死掉的綠豆,最後跟著壞話組一起種回土盆裏,它們就在彼此身邊。
「後來你發現壞話組的根牽起好話組,死掉的綠豆復活時,高興得都哭了。你知道嗎?那時我抱著你說恭喜,其實心裏嚇得要死,覺得植物學還真有點邪門,哪天你種出傑克的魔豆我可能也不會太意外。」
noir 輕笑出聲,隨即又垂下肩,彷彿責怪自己的唐突,沉默著重新融入呆板而機械的環境裏。
「我把綠豆移植到學校後山了。在初代綠豆開花結豆莢、又重新發芽好幾代後。我們的家,你也知道,那個小小的陽臺很快就種滿了。
「vert,你應該很高興吧?那些綠豆現在長得很好,上禮拜我回去看過了,一團團一簇簇的很熱鬧,我都能想見,它們在地下的根也許就和初代一樣,彼此纏繞、互相餵養吧?像你說的。」
noir 探出手,輕輕掐著點滴管,捏起、鬆開、再捏起,看著管線扯動 vert 的皮膚,自己的心也一抽一抽的。
好像如此才有真正活著的感覺。vert 的皮膚會回彈,他的心會痛。他們還「活著」。
「……所以呢?」併起雙指,指腹貼著肌理緩緩向上走,經過肘彎、上臂、肩窩──最後戛然而止於頸部中央的氣切造口,「現在這些管子是你的根了,對嗎?」
vert 仍舊安安靜靜,取而代之的嗶嗶聲響就連一絲波動也沒有。
noir 目光變得深沉。或許他該親手摘除那些不屬於 vert 的根。
想像無邊馳騁,幾乎構築成事實。親手扯開給氧管的那一刻警報大作,醫護人員聞訊趕至,他堵住門口用盡全力阻止他們,三分鐘夠嗎?vert 也許會掙扎、也許不會,最後擺脫纏縛,真正沉睡。
嗶。嗶。嗶。嗶。
那聲音像是催促,又像嘆息。noir 的指尖無聲顫抖。
「你在幹什麼!」
一個巴掌猛地甩上頰側,noir 狼狽撤開手。
「你到底在幹什麼!滾開!不准碰我兒子!」
女人叫得歇斯底里,像隻狂暴的母貓,住他身上抓出好幾道血口子。
「都是你!都是因為你 vert 才會變得這樣,你憑什麼好好的?你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裏!」
「……憑什麼?」noir 始終沒有移開目光,彷彿透過 vert 看向更遙遠的地方,喃喃道:「是啊,我憑什──」
啪。
又是一記重重耳光,他踉蹌好幾步,頭暈眼花。
「髒東西。」男人居高臨下看著他。
noir 忽然笑了。
一下,兩下,三下。起先只是悶在胸口,雙肩憋著一聳一聳地,不一會便放聲大笑,淚水、鼻血和笑聲糊成一塊,直到好似喘不過氣了才停下來,睨向男人的眼裏只有輕蔑。
「您當初就不該把兒子交給我。」
「他就不會知道原來自己喜歡的是男人時只敢和我商量,不會在猶豫著要怎麼向你們開口前先來找我演練兩百次,不會在被趕出家門後第一個想到的是我,不會無處可去和我擠在一個小公寓一待就是好幾年,不會跟我說──他這輩子最幸運的就是遇見我。」
男人猛然上前一拳灌下。他在地上看見自己的斷牙。
「……當輾轉聽到兒子有可能是下一顆學界新星時你們做了什麼?大肆炫耀自己養的天才兒子,接受媒體採訪、參加虛偽的親子教養講座,然後呢?他半夜哭著說『對不起爸爸、媽媽,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時你們聽見了嗎?他病得話都講不清楚卻還念著爸媽時你們又聽見了嗎?這些年你們在哪裏?」
「你他媽就是個誘拐犯!」
他扯開嘴角。「您請進門的誘拐犯。」
「騙子!兇手!」女人尖叫著撲上來,「既然你這麼愛他,那你告訴我為什麼 vert 會變成這樣?告訴我!」
為什麼?
──為什麼?
noir 的笑容僵在原處,而後頹然坐倒。一句話抽掉他所有力氣。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  ◇  ◇
山頭空寥,黑夜濃濁,深深凝視萬物沉睡。
noir 屈身俯伏其中,擁抱草木,親吻大地,卑微而渺小。
『大哥哥您好,我是 vert,請多多指教。』
『老師老師!我真的考上了耶,這樣以後我也是你的學弟了!』
『晚上加菜好嗎?隔壁實驗室給了好多番茄,我的 quota 竟然有三公斤。』
『生日快樂!雖然有獎學金,但我實在不知道送什麼比較好,老師你看,這是家裏浴室牆角黴菌的顯微寫真照,我自己染的哦,很漂亮吧哈哈哈。』
『你說,如果我再拿一座科學獎,是不是就有資格回家了?』
『謝……謝謝你,我、我本來……謝謝、謝謝你……我回不去了……對嗎?一輩子永遠是不孝子……對、對不起,我只是有點矛盾,但我真的很高興……』
『noir。n ── o ── i ── r ──,我可以就這樣叫你嗎?』
『有時候我會想,我們這樣真的好嗎?可是馬上又會想,如果沒有你在,我好像根本連煩惱這些問題的機會都沒有了,可能連什麼是好或不好都不知道。很矛盾,對吧?』
『noir、noir……吻、吻我……』
他本來不奢求什麼的。
從男孩,到少年,之後成年。他看著 vert 就像弟弟一樣,原以為這樣就夠了。
只是永遠都有只是,好像不再多試一點點,十年、二十年之後的自己會後悔。
於是告白,於是相擁,於是在淚水中確認了彼此最珍惜的存在。
可是,不。不對。
一定是他哪裏做錯了。
──如果他這麼愛他,為什麼 vert 會變成這樣?
胸腔一縮一抽地撕扯肺部,noir 無聲啜泣,紅腫的眼卻如烈火燒灼,再擠不出一滴淚。汙泥滿身,長髮凌亂,漁網般黏在頰側、頸畔、肩頭。草根劃破掌心,碎石擠進指甲縫,他恍若未覺,只是不停扒挖。
向下,向下,向下。
是。
是的。
是他錯了。
是他請 vert 下樓買的蛋。是他聽見巨響卻置若罔聞。
是他哭著求醫生不惜代價、不計後果,無論如何一定要救活 vert。
都是他。
如果他沒有堅持親自下廚慶祝他們的週年。
如果他再早一點──晚一點打一一九,也許三十秒,vert 不會半死不活地被困在床裏那麼久。
是他。是他殺了 vert,兩次。
noir 嘶聲痛號,山頭空蕩,黑夜回以靜默,深深凝視。
雙肩發顫,指節痠軟,noir 仍發了瘋似地揮動手臂,用掌側、用前臂,不斷向下深刨。泥土和青草的腥味刺激著神經,鋒利的石屑扎入肌膚,指尖不堪刨挖,一片片指甲翻起剝落,他甩開滑手的鮮血,繼續、繼續。
觸及那面堅硬厚實的板材時,noir 愣了一瞬,旋即更加瘋狂地扒開覆蓋住的土壤,直到半具棺材現於眼前。
「vert!vert!」拳頭重重敲擊棺蓋,「不行的……這樣不行的……」
後來 noir 找來石塊撬開棺蓋,腐敗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卻只是笑著抱起彷彿睡著了的 vert,將整具棺木移出後,才又緊緊摟著 vert 縱身躍下深近兩米的墓穴。
「嘿,vert,我記得唷。」noir 喘咳著。肋骨也許因重摔斷了幾根,但他不在意。
他輕輕撫上 vert 不再有彈性的面龐,指腹滑過額際,探向下頷,再熟悉不過的輪廓在記憶中重合,noir 捧起那張凹陷的臉欣喜地吻上去。
「你說樹吻。」
「你說它們的相互支撐、彼此餵養。」noir 伸手梳開自己的髮絲。
髮長及腰,處處纏結,他耐心梳理。「如今我的頭髮總算夠長了。」
noir 輕聲笑著,又朝 vert 肩窩親了一口,才慢條斯理地將長髮繫於 vert 的雙腕、上臂、頸項。
「你說它們不再是兩棵樹,維管束系統合成一座。」
noir 側身躺下,滿是溫柔地抱著 vert,就像曾經相擁入眠的許多夜晚。
「枝幹相接、根系相連,我們活在同一座時間軸上,真正意義上的合而為一。」
一起生根,一同腐壞。
如此浪漫。

  1. 樹吻(snogging)
    「術語是 inosculation,來自拉丁文的 osculare,意思是親吻。Inosculation 的意思是『吻合』。這可能發生在樹木之間,也可能發生在不同物種之間。」
    ──出自 Robert MacFarlane 《大地之下》,這本書真的很美很棒,大推。
  2. 借用(扭曲)了同本書的概念:「好的愛會隨時間而生根(to root),而非與時腐敗(to rot)。」
  3. 角色名字是法文單字(甚至不是名詞),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不忍心幫他們取名字。
  4. 我本來是打算寫浪漫故事的,真的。
仍舊十分感謝看到這裏的你,如果你也喜歡我的文字,可以幫我點5下Like,簡單行動,支持我繼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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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雜七雜八、東寫西寫、貓貓,什麼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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