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費限定文章

編輯嚴選

報稅小子｜鄉土散文

我的阿公是鄉公所所長，坐鎮深山的小村莊。

一九六四白河大地震，一夜夷平爐灶、菜櫥、神龕、桌仔腳、白鐵流理台、粉紅蚊罩，磚土瓦片四散作眾神面前那碗灰色爐香。聽說連隔壁萬坤叔都哭了，事實上，大人都噙著淚四顧茫然、搜索彼此身影，黑暗中尋得了、又張嘴無語；小孩子都被呼喊聲嚇得不清楚該逃該躲還是拉住誰衣角。看來房子全沒了，幸好會揍人的都還在，大人的臉都揪成一團，孩子也搜尋著同伴，卻見想笑又不敢笑、驚惶又呆滯、一個比一個扭曲怪異的表情。

一夕之間，整個村子共同擁有了、一無所有的記憶。只有我阿公沒哭，他坐鎮家鄉，是公所所長。

學校停課了，沒有特別通知，孩子們知道老師也要在「家」拾磚頭砌牆壁，至少，是在原本有家的那塊地上面，跟他們一樣，先清走崩壞的、再運來新的。也知道蓋房子其實很快，清走卻很慢，每一塊磚瓦都是家，丟掉了就不是了，卻非丟掉不可，更何況裡面一定有沒來得及帶出來的戰利品和唯一一張獎勵狀。

男孩子身負重任、東奔西走，從來沒有這麼被誤以為大人過。這時候沒時間捉弄隔壁班女生，像個阿兵哥，神情嚴肅頭也不回經過她家門，有任務在身。

我爸就是這樣，他有重要任務。平時家裡有好事絕對輪不到他，壞事他絕對第一個被打。可這個年不同了，重建的感傷與振作，讓情緒化的大人都忘了照三餐打人，忙著關心彼此進度、忙著規劃新家藍圖、忙著合作煮一大桌呼喊鄰人來用。阿公這麼忙，大伯又天生只會畫畫，老爸就每天到公所報到當活動計算機，其實主要還是跑腿，不過報稅時節到了，他就是公所明星。

「妳知道嗎我最會報稅了」我爸說。

他強制我在電腦旁聽他細細分析解說報稅程式每個設計的巧妙之處，包含線上線下的、各種搭配運算、人工處理附件，但我反正以後都是一個人，真的沒有必要排列組合都算過一遍。不久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只好說：「嗯，等我們都老了、走了，妳也不用算，就剩預設的一種申報法。」「是啊。」我毫無耐性的表示。

以前沒有網路，全部手寫表格，那可是大陣仗啊，幾乎每家每戶都來找阿公說：「けりん桑，拜託啊我們不識字，要麻煩你幫忙寫啊」這時老爸就會流露大概整世人最神采奕奕的眼光，熱心地詢問對方家裡人的細節，逐一完成運算與填寫。最後鄰人會謝謝他，不需阿公多稱讚，畢竟阿公是從來不誇他的。

我知道，我不說。我就裝作津津有味聽爸說完整個我以後反正也用不到的系統細節，直到我覺得差不多了，才開口說：「我......想上廁所。」

難得放假，我花了不少時間在陪伴家人上，不需多稱讚，就連我爸也是從來不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