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安,是上月的事。
那時候的她,穿著白色長綿衫與灰色悠閒褲,從機場大樓走出來。雨不少,她站在巴士站旁,左顧右盼,終於還是挨在落地玻璃窗上,翹起腳,等待。
她後來告訴我,那兒的玻璃窗,很像家前的水窪。
水窪?
嗯,很多的。
為什麼?
唔,窮呀。
那時候在她家裡,兩人呆看窗前水窪,揮霍整個下午。
如此過了大半年的時光裡,有時看著她作畫,畫的都是朦朧遠景。海岸城市或是天空。她筆下的天空有種彷彿絨布似的綿厚質感,緩慢的收起了呼吸。如此灰重的天空看去卻是迷離的,情感消失,消失消散於茫茫。她說,如果有種灰白的花朵,那麼這片雲也是一朵花。她看著我極淺地笑,微微傾斜了腦袋。最使人費解的是確實有這樣一種花朵。只是作畫嘛。她說。
我說,為什麼你的畫總是這樣。
怎樣?
我說不上來──或者說是,灰白。
誰在乎,呵呵。
我答不上來。
唔,阿南,你們搞藝術的,會畫甚麼?
啊,不,我只是個業餘...
你的正職不會是跟我一起吧?
怎、怎麼會呢...
哈,傻瓜。今晚留下來吃飯?
也、也好。
房間裡我看著安在廚房清洗食材。她好像不喜歡用燈,或者是更喜歡天然光,牆景映水似顯得清澈琉璃,黯淡褪成餘韻。蘋果,合掌瓜,粟米,蕃茄,蘿蔔。她一份份洗滌以後再小心切半,安然得沒有一絲憂愁。或許便是因此,她的臉很難被記得。
你今晚有空吧?
她貼著車窗,眨眨眼,後面的落地玻璃窗成了大水窪,溶解了燈火與行人。安背著布袋等待,雨滴下來化開了臉龐,機場大樓化成漣漪,化解了眼睛。朦朧身影走來,白色灰色啡色。我落下車窗,安探進頭來,說,你今晚有空吧。
有有有,你先上車來。
安,等了很久?
也不是。
你呆在那邊...;為什麼不打給我。
唔,是下雨了。好久沒見,南。
我答不上來。坐車的時候,她依舊喜歡看著窗外,一言不發。街燈把窗邊水滴的影子留在她的臉上,一晃一晃,有點像粼光,也有點朦朧,或者是迷離,安然得使人難以捉摸。她開口,說這次去了西藏,又說,下雨了。記得她以前曾告訴我,家裡下雨的時候屋頂會滴滴答答的響,她聽著特別容易分神,只好放下工作,任憑時光遠去。
她以前也說,有天要搬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你不用再來看我。該是十餘年前的事。
後來收到她的明信片,大多是東南亞的國家,背後只不大不小的寫著她的名字,字體潦草。
我從鏡裡看她,說,還有畫畫嗎。
她點點頭。
仍是朦朧?
她說,靜下心來就能看。
你開始戴隱形眼鏡嗎。
沒,從沒。
我不知道你的眼是灰色的呢。
你也沒專心看過我。
如是一年便也有兩三張的信片,我疊起來,閒著時候,或者下雨時拿出來,順著時序幻想行程,幻想到時光遠去。
滴滴答答。
然後夜裡我收到她的電話,想我到機場接她回來。如果沒空就作罷。她說。
她是你需要屏息才能發現的女子。
唔,下雨了。
轉過了彎去,她說聲謝謝,碎步跑上樓,是對她來說應該不算便宜的一個單位。來不及讓我下車打傘。
這是上月的事。
第一章完。